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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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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房中竟然烧得比外面还厉害。
萧容心沉了一瞬,又仿佛在悬崖边被推了一把,身子吊在外面,手却依然强扒着悬崖边不肯掉落。带着尘渣的空气烧着眼睛、烧着肺,让他几乎寸步难行。他不敢多想,似乎只要一想阿蓁还生还着的可能,那点微末的可能便会彻底破碎。
他正想往屋中闯,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住了。
萧容下意识地回击,可来人却对他的动作十分熟悉,直接挡住了他的拳头,把他人掰了过来。
浓烟滚滚中,萧容终于看清了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郑英。他不再攻击,可依旧想甩开郑英脱身进屋。
郑英张了张嘴,可这烈火灼烧的声音太响,什么也听不清,一不留神就呛了一口烟灰。他努力拉住萧容,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凑到萧容耳边,终于大喊了出来:
“阿蓁,姑姑!不,在,房子里!”
郑英感受到萧容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松了口气,终于把萧容拖出了火场。
“阿蓁……她在哪里?”明知道郑英不可能跑,萧容依旧死死拽着郑英的领子,似乎如此便能缓解些心中的焦灼。
郑英大口呼吸着火场外那并不算太新鲜的空气,许久终于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被神都卫带走了。”
虽然这个回答在预料之中,但萧容心中依旧“咯噔”一声,急促地追问:“带到哪里去了?”又皱眉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去从军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你先把身上的火灭了行嘛。”郑英挣开萧容的手,去拍他身上犹在暗燃的火星。
方才郑英叫了几声萧容,见他没听到,也不敢贸然闯进火场,而是先在头上倒了桶水、浸湿了衣服才进去的,此刻虽然面上灰头土脸,身上倒是无大碍。可萧容的衣服却都烧着了,此刻犹有几处棉衣着着火,更别说裸露的皮肤上已经烧出了不少水泡。
萧容也知道情势紧急,自己不能先倒下,一边扑灭了身上的火,一边继续喝问:“别废话了,快说!”
郑英跺脚道:“我不是进了郡守募的桃源军么,两个月就立了几次功,现在已经升到了屯长,管着五十个人,算个小头目了……”
眼见萧容神色愈发不耐烦,郑英连忙道:“当朝皇上不知从谁那里听说,清阳郡有一相女阿蓁,可卜天下大势,甚至能影响未来的格局,便派了神都卫来捉阿蓁姑姑。”
“他们本来是暗中行事的,没想到被桃源军发现了……哎这个真是说来话长!”郑英有些焦急地拍了下萧容,“总之你只要知道,郡守如今与神都的皇帝也离了心,不过他们还没撕破脸皮。”
“郡守听说了神都如此看中阿蓁姑姑,也计上心头,想赶在神都卫之前先抓走姑姑,我这一队桃源军就也被安排去捉姑姑了。我们起初来了一次砚亭乡,看姑姑不在,我稍微放下心,又去其他地方找,想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阿蓁姑姑。可没想到今日突然听神都卫走漏了风声,说阿蓁姑姑又回砚亭了。”
“我赶快带着人赶回来,没想到到了以后扑了个空,只剩几个神都卫在这边放火烧房子。我不知道他们要烧毁什么东西,里里外外都洒了蓖麻油,要放好大一把火。我没看到阿蓁姑姑,问他们人呢,他们说已经被他们捉走了,要连夜送回神都。”
“我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不像作假,已经派人暗中跟着这几个放火的神都卫去了,也让人再在周边搜一搜。你别急,总会有消息的……”
郑英说到最后,也有些不确信,看着萧容铁青的脸色,又小声问:“阿蓁姑姑之前真的在这里么?我原本还抱一线希望,是他们搞错了人,但看到你回来,我才……”
萧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她是在这里。而且她身上有伤,哪怕算到了会有神都卫来捉她,也根本走不了。”
郑英脸色也是一变,正想说话,却又被萧容按住了手,斩钉截铁道:“我也去追他们,五天后,我们在银城喻家汇合。”
他此刻甚至没有心情去惊慌焦急,只是一刻也不想耽搁,向可能的方向寻去。
但五天后,萧容与郑英两手空空地在喻家见到了彼此。
喻高岑见状大惊:“阿蓁果然被神都的人捉走了么?”
“大概是,”郑英拧着眉毛,“我手下的人回来报说,连那队纵火之人都骑了快马,他们只追到隔壁的平苑县就追不上了。而且,原本逗留在银城的神都卫第二日也都赶回神都了,怎么看,他们都是完成了任务回去的。”
萧容脸色愈发灰败,此刻脑子中一片混杂,却仍不敢放弃希望。
此时此地,一匹马十分难得,萧容虽然没有坐骑,追不上那伙神都卫,可他会识别马的足迹,当日顺着那队足印追踪而去,可也只到北边一座小城外就突然失了线索。他在那座小城寻不见人,便把周围这伙人其他可能前进的线路都找了个遍,可却再没找到任何他们出没的消息。
算算日子,如果当真快马加鞭,日夜不休,这伙人怕是已带着阿蓁回到了神都。
他们捉阿蓁要做什么?
萧容不敢多想。这五天来,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怀里那根折断的荆条。
或许赶上了初春,那无根的荆条竟重生萌发出嫩叶来,但萧容不愿把这嫩芽归功于时节——阿蓁说,荆条不会再反过来影响她,是不是就说明她还会影响荆条?那么,只要荆条生机勃勃,是不是就说明阿蓁也活得很好?
萧容宁愿这么相信着。
她还活着,活着就好。
萧容霍然起身:“这样吧,我再回砚亭去找一找,说不定阿蓁当日想办法脱身了,正藏在什么地方等我们去找她呢。”
郑英和喻高岑对视一眼,二人都觉得希望渺茫,却又不忍心打破萧容的念想。
郑英看着萧容布满血丝的疲惫的眼睛,终于开口道:“容小叔,你这几日都没休息吧,我找辆车和你一同去,你也稍稍睡一觉。你有精神了,才能继续找阿蓁姑姑不是?”
萧容点头同意了。
喻高岑望他们二人一眼,明明前两年还一个会哭鼻子,一个会和人打闹,现如今两个孩子都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郑英甚至还是管着五十个人的队长,比他爹这个年纪也不差,着实叫人欣慰。可想到年轻的孩子长大了,他也该老了,又有些怅然。
郑英寻了一辆牛车,又叫队中一个小兵跟着驾车,向砚亭寻去。
萧容一路依旧四处打量,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被他漏掉的蛛丝马迹,可却一无所获。
郑英看不下去了,强行把他按倒在了车板上:“容小叔,闭眼,睡觉。”
萧容依旧麻木地睁着眼望那湛蓝的天空,手又伸进怀中,去摸那枝荆条,这是如今唯一能给他带来稍许慰藉的东西。
两人到了砚亭,自然什么也没有寻到。那栋房子——萧容曾经的家——的火已经熄灭了,砖石烧得又黑又熏,可好歹撑了下来,没有倒下半分。
萧容从空荡荡的房门进去,再寻一圈,依旧没有半点阿蓁的影子。
房中的一应家具、书册、甚至连萧容最初收起来的阿蓁师兄的木器也都烧作了一团灰。萧容再走进阿蓁的屋子,角落里的几个木头箱子也都烧尽了,萧容随手去翻,却发现金银还都在。
除此以外,还有几沓铜钱被悉心收着。
萧容摸起看,发现铜钱上除了吉祥语外还刻着天干地支的年份。他想起阿蓁的话,说此前过年时,如果她的师父在身边,会送她一串压岁钱,这些铜钱想必就是吊绳被烧尽而散落的压岁钱吧。
他一一捡起这些钱来看,算算年份,只有四串,是阿蓁三岁、四岁、六岁和九岁这四年的压岁钱,被她悉心妥帖地收在了这存放最重要东西的藏宝箱中。
萧容心中一时有些泛酸。他这时才想到,他总想着他只有阿蓁相伴,可反过来,阿蓁也只有他了呀。她的师父从不露面,师兄姐不是自相残杀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明明有家人却又无法相认,她也是从小到大,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什么。
他们相依为命这三年,阿蓁虽然嘴上不说,但也会像妥帖收好那些压岁钱一样悉心珍藏吧。
萧容把这一应值钱的不值钱的阿蓁的宝贝都收进了行囊,然后呆呆躺在了地上,就像阿蓁每晚在此处休息一般。
这原是具青石的棺材,现在是他躺在其中出不来了。
郑英走进屋,看到这副模样,心中也不好受,抱着手道:“不知道阿蓁姑姑现在如何了,神都的皇帝既然是看上了她的相术,应该会以礼相待,至少能留住性命吧。”
“嗯,她还活着,”萧容隔着衣服触了触那根荆条,倔犟地说,“我有证据,我知道她还活着。”
“那就好,”郑英将信将疑地蹲在他身旁,又问,“那容小叔,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萧容眼睛都不眨,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去神都找她。”
“别开玩笑了,”郑英啐道,“那怎么可能找得到,阿蓁姑姑可是那个皇上亲自点名要到人,而且仅凭‘可卜天下大势’这一句话,就不可能放她平平安安地离开。”
萧容沉默。
郑英又道:“以我之见,你不如和我一起来桃源军吧,”他见萧容的眼皮微微颤了一下,不知萧容是有意还是无意,连忙又道,“我也只敢私下和你说,我瞧着郡守像是要与神都的皇帝决裂了。这也难怪么,毕竟他是恒朝宗亲,现在天底下许多萧家人都纷纷起兵,他有这个想法也正常。”
“你要怎么救阿蓁姑姑?单枪匹马的闯神都么?那肯定不行。我也是最近才明白,独自一人再厉害又如何,要想成事,非得有了靠山,有了人手才行。”
“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若和我来,今后必将前途无量,想去找阿蓁姑姑也有能力去找,”郑英忽然有些不忿,“说来就是因为身边有你,我总以为旁的人该有多厉害,自己谁都比不上呢,没想到进了军中,没一个能入眼的。”
郡守,萧成化么……
萧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郑英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不错的跳板,更何况他还有一层叔侄身份可以利用。
他想到当年阿蓁似乎着意把他送去萧成化身边,大概说明,依阿蓁相命的结果,他去萧成化身边应该是吉卦吧。
更何况,阿蓁对他还有别的期许……
“好。”萧容猛地翻身坐起,面上似乎再瞧不出半点颓然无措。
郑英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倒愣着打量了他片刻。只见萧容虽然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可面容却已经冷静下来,嘴唇微微抿着,似乎已想好了未来的一切可能。
郑英忽然有种错觉,萧容似乎又成了初识时那个紧绷绷的少年,把一切都藏在心中,再不肯向人敞开半分——可能除了阿蓁姑姑吧。
不过萧容下一刻就重重拍了拍郑英的背,以示亲厚,郑重道:“你说得对,就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