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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诛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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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登之围的烽烟散尽,带回了侥幸生还元气大伤的军队,也带回了弥漫在朝廷上空,经年不散的屈辱与凝重。对匈奴的畏怯与仇恨,如同北境终年不化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头。然而,外患未平,内忧已如地火般奔涌窜动。
钱辰因在白登山的表现,已悄然留下了“临危不乱,颇有见地”的印象。返回长安不久,一纸诏令下达,钱辰被擢升为太中大夫,这是一个掌议论的官职,可参与朝会,顾问应对,标志着钱辰正式踏入中级官员序列,得以更近距离地观察,甚至被动卷入权力核心的波诡云谲。
新的官邸,更高的俸禄,以及同僚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并未让钱辰感到多少志得意满,反而让他如履薄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白登的狼狈仅仅是序幕,历史的车轮正驶向下一个血腥的站台。清理位高权重的异姓诸侯王,这是考验人性与智慧的政治风暴。
他独坐于府邸的书房内,窗外是长安城日渐喧嚣的市井声与永不间断的夯土号子,但他的心神却全然沉浸在对未来危机的预演与筹谋中。案头摊开着萧何派人送来的、关于新都营建进度以及各郡国上报民情的简牍,然而他的指尖在另一卷竹简上反复划动,勾勒着那些即将在史册上以血色书写的名字。
惊雷炸响,钱辰知道以前楚王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剥夺封国,拘于长安。理由是有人告发其藏匿项羽旧将钟离昧。尽管韩信为了自证清白,甚至逼迫钟离昧自刎并献上首级,但猜忌一旦产生便难消除。昔日登台拜将横扫诸侯的“兵仙”,成了无兵无地的闲散侯爵。
如今朝野震动依旧暗流汹涌,钱辰见过几次被贬后的韩信,那个曾经挥斥方遒的军事奇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落寞。他依旧穿着侯爵的冠服,行走在长安的街衢上,却与这日益繁华的帝都格格不入。
一次在通往未央宫复道的长街上,两人偶然相遇。韩信停下脚步,说道:“太中大夫。”
钱辰行礼道:“淮阴侯。”
韩信说道:“听闻太中大夫于北地白登山颇有建树,冰墙御骑,虽为权宜,亦暗合兵法因地制利之要。擒谍知彼,兵家正道。”
钱辰说道:“不过是生死关头,情急之下的苟且之法,粗糙鄙陋,难登大雅之堂,岂敢与淮阴侯运筹帷幄的韬略相提并论。”
韩信目光投向远处那已初见轮廓的未央宫,说道:“时移世易矣,如今长安城能安心执子论势、纵谈兵法的尚存几人?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是古今天下颠扑不破之理?”
钱辰知道,这是韩信积郁心事的倾泻,也是一个足以致命的试探。他选择了一个尽量抽离自身立场却又隐含规劝的答案,说道:“弓是否被藏,在于持弓人是否觉得林中已无值得挽弓之猎物。犬是否被烹,在于主人庖厨之内,是否寻得容易烹煮之肉食。关键不在于鸟兔之有无,而在于让持弓者觉得此弓仍有其不可替代之利,或让猎犬学会辨识不同猎物。”
韩信说道:“太中大夫果然非常人也。”他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背影异常孤寂。
这次对话如同一声警钟,韩信的疑问,何尝不是他自己命运?而自己的回答,既是对韩信的隐晦提醒,也是对自己未来道路的清醒规划,他必须尽快脱离这是非之地。
风暴接踵而至,且一次比一次酷烈。梁王彭越被废为庶人,流放蜀地。流放途中,吕后认为其仍有威胁,竟派人诬告其再次谋反,最终彭越被处刑。
功勋卓著的元勋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他们这些仰人鼻息的臣子又当如何?昔日喧闹的市井仿佛失声,连夯土的号子都变得压抑起来。钱辰听闻此事,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逼身体,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化为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带来的冲击远超任何战场上的惨烈。他知道,下一个,就该是淮南王英布了。而韩信的最终结局,也已在倒计时。
他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必须立刻斩断与权力核心的联系,太中大夫这个清贵显眼的位置,此刻已如同架在熊熊烈焰上的鼎镬。
他连夜求见萧何,萧何的书房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疲惫的面容。
萧何说道:“此时来访,所为何事?”
钱辰说道:“冒昧叨扰,是有不情之请。”
萧何说道:“但说无妨。”
钱辰说道:“下官自知才疏学浅,性情鲁钝,于经国论道筹策之事,实难胜任,忝居太中大夫之位,常感惶恐,如芒刺背。近日目睹时局艰难,更感心力交瘁。平生所愿,乃在格物致知,探究天地万物运行之理,并将其用于实务,以求造福桑梓,裨益百姓。下官恳请丞相,允准下官辞去太中大夫一职,转任少府或将作大匠属下,任实务之职,潜心于农工、水利、匠造、医卜之学。如此既可避朝堂议论之扰,不负圣上与丞相信重,亦能尽绵薄之力。”
萧何是何等人物,立刻洞悉了钱辰此举背后明哲保身的真实意图。钱辰给出的理由却又如此冠冕堂皇,甚至精准地切中了他一直以来重视民生的施政核心。尤其是在经历“白登山之围”的国力大损和眼下内部清洗的政治动荡后,稳定根基、恢复经济显得如此迫切。一个有能力且主动愿意投身于此,远离权力倾轧的实干人才,实在是凤毛麟角。
萧何说道:“你的才能,仅用于匠作农工,操持实务,实在是大材小用。”
钱辰说道:“下官深信,仓廪实而后知礼节,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能使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匠者尽其巧,百姓安居乐业,府库日渐充盈,是真正的经国大道,是社稷长治久安之根基。”
萧何凝视着钱辰坚定的面庞,带着些许惋惜的欣赏之色,说道:“你能不慕虚名,不逐权势,而有此务实安民之志,殊为难得,也显赤诚。如今大汉初定,百废待兴,正需如你这般脚踏实地之人。既然如此,准你所请。”
钱辰行礼道:“多谢丞相。”
萧何说道:“少府之下,设考工室,主作兵器弓弩、百官符印、织绶杂工,兼掌部分铜铁冶炼,地位紧要,且正需通晓格物之长才统筹管理。”
从太中大夫到考工室令,看似被贬,但钱辰心中却是石头落地,有难以言喻的轻松。这正是他远离是非的出路,掌握实务、深入技术与生产这方天地,远比那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杀机四伏的朝堂,更适合他生存。
钱辰再次行礼道:“多谢丞相成全。”
交接完太中大夫的事务,准备前往考工室上任的前夕,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了长安城最后的暖意。淮阴侯韩信,被吕后诱杀于长乐钟室。罪名是勾结代相陈豨,意图在长安谋反。一代军神,国士无双,最终竟陨落于深宫之手。
寒风料峭,钱辰独自站立于此,他仰头望着被薄云遮掩的星空,久久无言。乌江畔霸王的悲歌,白登山匈奴的号角……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个人的勇武,盖世的功勋,在冷酷无情的权力法则与时代洪流的碾压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同琉璃坠地般粉碎。
他准时出现在位于长安城的考工室,这里占地广阔,作坊鳞次栉比。“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拉锯刨木声、织机梭织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的劳动乐章。他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走进最大的那座兵器冶铸作坊。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通红的炉火映照着他沉静的面容。他拿起一把刚刚淬火完毕的环首刀,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刀身,侧耳倾听那清脆却略显杂质的回响,又就着火光,仔细审视着刀身上隐约的锻打纹理。
周围的工匠与工师们停下了手中的活,有些局促不安地打量着这位新来到此地的长官。钱辰放下环首刀,转向那位手掌粗糙的工师,脸上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说道:“淬火时入水的迅疾与角度,似乎还可再精准,或能增其韧性。”
他将对历史所有的悲悯与无力感都深深地埋藏于心里,将全部的心神与精力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眼前繁复的图纸之间。在这充斥着汗水与创造的地方,他找到了属于自己新的战场。
“兔死狗烹”的惨剧仍在上演,不知道权力的绞索下一刻会套上谁的脖颈。但他至少要在这惊涛骇浪与无形刀锋之间,为自己也为这个他已然身处其中的时代,开辟出贡献的道路。
星火微弱,无法照亮整个时代的黑暗,但只要能点燃,驱散些许盛世之下涌动不息的暗流便不负他跨越千载时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