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代玩玩》花可

16、承制

　　考工室的烟火气，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长安城的腥风血雨隔绝在外。钱辰埋首于炉火上的铁砧与图纸之间，心境难得地获得片刻的宁静。他不再需要战战兢兢地揣摩上意，应对同僚间机锋暗藏的言语，只需专注于如何让环首刀的韧性更好，如何让弩机的射程更远。
　　他提出的“灌钢法”雏形，虽然只是基于现代知识的模糊概念和大量的反复试验，以及针对青铜弩机望山的刻度精细化，还有对皮革鞣制、甲片编缀工艺的标准化规范，都逐渐在考工室推行。起初，那些经验丰富的工匠对此不以为然，但当第一批按照新法锻造的刀剑，确实展现出更优的性能，当弩兵的射击训练命中率有所提升时，质疑便化为了尊重。钱辰不以官职压人，常与工匠们一起忙碌。
　　然而，长安城的天空并未因他一人的暂时安宁而放晴。刘邦在击溃淮南王英布的反叛后，于归途中病重，回到长安城后在长乐宫驾崩。吕后之子刘盈继位，但真正的权力掌握在太后吕雉手中。
　　刘盈在位期间，吕雉对老臣的打压愈发酷烈，朝堂气氛压抑。钱辰所在的考工室，因负责武备，虽未直接卷入风暴，但也感受到了紧张。他谨言慎行，将精力投入到技术改进中，甚至开始绘制一些基础的农具改良图，如曲辕犁、耧车的简化模型等。
　　吕后称制，大肆分封吕氏子弟为王为侯，与刘氏宗亲及功臣集团的矛盾日益激化，已达水火难容之势。钱辰冷眼旁观，深知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的寂静。他依仗萧何与夏侯婴等旧识的关照，以及考工室这个相对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勉强在这权力的夹缝中生存。
　　吕后病逝，尸骨未寒，太尉周勃与丞相陈平等功臣联手刘氏宗室，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政变，尽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继承大统。
　　历史的这一页翻了过去，长安城仿佛被暴雨洗涤，虽然还残留着血腥味，但终见天日。刘恒即位，大赦天下，赏赐民爵，一反吕后时期的严苛，展现出宽仁、节俭之风。钱辰因在考工室任上兢兢业业，所辖兵器质量上乘，受到嘉奖，被调任至治粟内史属下，担任太仓令，负责长安粮仓的管理与部分粮赋的调度。
　　一个影响汉朝的变化发生了，萧何在辅佐刘邦建立王朝又勉力支撑过吕后时代后，溘然长逝。钱辰闻讯，前往萧何府邸吊唁，他想起萧何昔日的成全，心中充满感激。若非萧何准他转入实务，他未必能安然度过吕后时期的腥风血雨。
　　接替萧何出任相国的，是来自沛县的元勋，以勇猛善战著称的平阳侯曹参。消息传出，朝野瞩目。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战功赫赫的新相国会推行何等新政。
　　曹参上任后非但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而时常饮酒，几乎不理政务。凡有下属官吏前来请示政务，他便拉着一同饮酒，让对方没有机会开口。相国府邸，酒气弥漫，笙歌隐约，俨然成了长安城的宴饮场所。
　　起初，大臣们以为这只是曹参的暂时的韬光养晦之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依旧，一切政务皆无所变更，这便是“萧规曹随”。
　　这下可急坏了治粟内史衙门里的一些官吏，尤其是几位刚从地方选拔上来满怀抱负的官吏。他们目睹战后民生凋敝，各地情况已有变化，认为萧何旧法未必完全适用于当下，渴望能有所革新。
　　一个官吏找到钱辰，语气急切地说道：“相国终日饮酒，不理朝政，长此以往，国事如何是好？何不与我等联名，向相国进言，陈说利弊，劝其振作，更定新法？”
　　几位同僚也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显然都将钱辰视作了可以带头之人。钱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他理解这些官吏的热情，他们希望改变问题，但他们并未真正理解曹参，以及经历了秦末暴政、楚汉战争、吕后乱政后，汉朝的百姓最需要什么。
　　他示意众人坐下，缓缓开口说道：“诸君渴望建功立业，革除时弊，乃士人之本色。诸君可曾想过，如今天下最需要什么？”
　　官吏说道：“革故鼎新，富国强兵……”
　　钱辰轻轻摇头，说道：“非也，天下苦秦久矣，又遭楚汉之争，吕氏之乱，百姓疲极，最需要的，非疾风骤雨式的革新，而是无声润物的休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说道：“诸君请看，长安百姓，商贾工匠，他们可能并不关心朝堂施行何法，他们只关心米价几何，徭役重否，余粮可够过冬。相国之法，与民休息，轻徭薄赋，清静无为。相国深知，天下初定之根本在于恢复民力。”他一番言论，引经据典，又切合实际，将曹参看似荒诞的行为剖析得清晰透彻。官吏们听得怔住了，脸上的激动渐渐被深思所取代。
　　官吏说道：“难道就任由弊政存在也不去改变吗？”
　　钱辰说道：“弊政自然要改，但需顺势而为。譬如如何优化粮赋转运路线减少损耗，如何改善仓窖储粮之法，如何为受灾郡县争取些许减免。此等实务，看似微小，积累起来便是利国利民之大功。这难道不比我等贸然上书踏实得多吗？”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那些官吏茅塞顿开，纷纷起身行礼道：“多谢太仓令指点迷津。”
　　此事不知如何，竟传到了曹参耳中。一日散朝后，曹参特意叫住他：“太仓令。”
　　钱辰行礼道：“相国。”
　　曹参走到钱辰身边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听闻你在治粟内史，能安僚属之心。看来你不仅精于工造，亦通治国之道。”
　　钱辰谦逊道：“下官岂敢妄言国策，不过是体察民情，妄言几句罢了。”
　　曹参说道：“非是妄议，天下人皆以为我嗜酒误国，却不知这满朝文武能懂得我这番苦心者寥寥无几。既知与民休息是根本，依你之见，在职权之内，何事最为急务可无声惠民？”
　　钱辰知道这是考较，也是机会。他早有准备，从容地回答道：“下官以为，农为国本。如今农具简陋，耕种之法粗放，遇天时稍有不协便易成饥馑。下官在考工室时，曾于闲暇研究古法，于农具改良、选种育种、田间管理等有些心得，绘有图样，撰有笔记。若相国准许，下官愿在太仓任内择稳妥易行之策，如推广轻便锐利之铁制耒耜，改进田间排水之法。若有成效，再徐徐图之，既不扰民，又可实增粮食产出，清净无为而民自富。”
　　钱辰所言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不搞大张旗鼓的运动，不颁布扰民的政令，只是默默地改进技术，提高生产效率，这正是黄老之学“无为而无不为”的精髓。
　　曹参抚掌赞叹道：“那便以你所言，所需人力物力，可具文上报。”
　　有了曹参的支持，钱辰精神大振。他立刻行动起来，将之前在考工室摸索出适合民间使用的铁犁铧图纸拿出，组织工匠制作。他挑选太仓中精通农事的官吏，与他一同编撰《农事辑要》，内容涉及选种、积肥、时令、防灾等知识。语言浅白，准备在试点的乡亭散发。他还利用太仓的渠道，收集各地不同的农作物种子，准备进行试种比较。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管理仓库的官吏，而是真正开始将超越时代的知识，化作滋养这片土地的养分。他避开可能引发争议的话题，全身心投入到这无声惠民的实务之中。
　　然而，在一次前往京兆尹下属各县考察农情的途中，路过一处颇为繁华的县城。他注意到此地市集上，来自吴楚之地的盐铁之物明显增多，且交易数额巨大。询问当地小吏才知道，此地靠近某位刘姓诸侯王的封地边界，这些货物多由该诸侯王的官营作坊产出，其冶铁规模与煮盐之利，似乎已远超制度规定。
　　钱辰望着那熙熙攘攘充斥着不属于中央管辖的市集，眉头微微蹙起。曹参的“无为”政策，在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同时，似乎也默许了地方诸侯王势力的悄然坐大。一股新的隐忧如同远处地平线上悄然汇聚的云，浮现在他的心头。
　　晚风带来远处田埂间泥土与禾苗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市集方向隐约的喧嚣。他摊开手，手上因白日试验新犁而磨出的水泡隐隐作痛。他无法改变这大势的走向，但至少在这片土地上，他推广的犁铧正破开土壤，他组织编撰的农书正将字句播撒。风暴或许终将来临，但他所能做的，是在风暴降临前，让千千万万农仓充实。他收回目光，继续策马向着那等待着他去传播新农具与新知识的乡亭坚定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