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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晋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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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现代都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然而,钱辰的公寓内部,时间却仿佛凝固在另一个维度。这里不像一个寻常的居所,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私人研究室,或者是一个跨越千年的行囊打包站。
占据整面墙的巨幅中国历史地图上,秦朝、汉朝的疆域被特意标注,而此刻,他的目光正凝驻在“西晋”的版图上。书桌早已被淹没,摊开的是泛黄的《晋书》、洛阳城考古发掘报告、以及关于峻阳陵地理位置和形制的学术论文。
大学校园里,法国梧桐的叶子边缘已染上些许焦黄,阳光透过窗户,在历史系资料室内映出明暗交错的光。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与油墨的气味,这是一种能让钱辰感到安心的气味。
他坐在历史资料室的角落,桌子上摊开着一本《晋书·舆服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邓妮就坐在那里,专注地翻阅着一本《世说新语》。阳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身体和散落下来的几缕碎发,在她光洁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偶尔会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历史资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种无声的陪伴,是他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到自己与世界产生连接的瞬间。他是历史的过客,但这个深埋于心的秘密,像一层透明却坚韧的壁垒,将他与周围的一切温情隔开。唯有在邓妮身边,看着她为一段千年前的逸闻会心一笑,或为某个晦涩的典故而苦恼时,他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特殊。
邓妮合上书,转过头正好对上钱辰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钱辰慌忙垂眼,视线落在书页上那些关于西晋皇帝车驾规格、百官冠冕形制的繁琐记载。
“钱辰。”邓妮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刚从历史中抽离的恍惚,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
钱辰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说道:“怎么了?”
邓妮的眼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说道:“你在看晋朝的历史书,一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旷达风流,是竹林七贤扪虱而谈、裸形笑饮的洒脱不羁,是王羲之笔下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书法气韵;另一边却是八王之乱中宗室相屠的血腥残酷,是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的仓皇悲歌,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民生凋敝。感觉整个时代的精气神,都在极度的精神放纵和极度的痛苦之间被撕扯。”
她说话时带着一种沉浸在学术思考中的热忱与纯粹。钱辰静静地听着,这是他最熟悉的邓妮,一旦谈起热爱的历史领域,就会散发出一种近乎发光的神采。
邓妮指着《世说新语》继续说道:“我最近特别想弄清楚,在那种表面奢靡浮华的风气之下,被史笔轻轻带过的普通人,他们的生活到底什么样?那些被有意无意淹没的细节才是历史的血肉。”
钱辰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邓妮所追寻的正是他凭借时光玉可以亲身沉浸式体验的现场。一种强烈的冲动哽在喉咙,他想告诉她,他可以带她去看,不是通过想象,而是亲眼去看真正的晋朝,亲耳去听洛水边的桨声渔歌,去感受那些史书不曾记载的历史。
但他不能,因为这秘密太沉重,太惊世骇俗。他只能将翻腾的心绪压下,顺着她的话头,平和地说道:“史书总是为胜利者和精英书写,提纲挈领,难免少了太多烟火气。也许当时的洛阳就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境,少数人在梦境中央酣歌畅饮,更多的人却在梦境边缘挣扎求存。”
邓妮赞赏地点点头,眼眸弯起好看的弧度,但随即又染上一丝无奈的沮丧,说道:“可惜我们终究是迟来的旁观者。只能通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去想象,隔着千年的时光薄纱。要是有机会能真的回到那个时代,哪怕只在洛阳的街角站上片刻,感受一下那里的风是什么温度,听听那里的市井之声有多嘈杂,闻一闻空气中是什么味道该多好。”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掠过现代校园整齐的楼宇,投向虚无的远方,那里面充满属于一个历史学者对真相的向往。她带着诗意的感叹,正是他即将独自付诸行动的计划。
邓妮知道知易行难,感慨地说道:“我也就是幻想一下,时间又不能倒流。”
她看了看时间,说道:“我还有一节选修课,得先去食堂吃饭,我先走了。”
她利落地收拾好摊开的书,将它们整齐地放进包里,对钱辰挥了挥手,消失在历史资料室门口,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香气。
钱辰独自坐在原处,历史资料室里仿佛空荡了许多,只剩下书架投下的阴影。他看着那本《晋书》上“峻阳陵”几个字。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
他渴望与她分享秘密,分享他在秦朝骊山脚下目睹的刑徒艰辛,在汉朝边关感受的朔风凛冽,以及即将去往的晋朝可能遇到的一切未知。但他更清楚地知道,这秘密背后所牵连的不仅仅是惊奇,更有无法预料的危险。他不能,也不敢将她卷入孤独而危险的漩涡。
傍晚,钱辰独自站在位于河南偃师的峻阳陵。这里弥漫着一种被漫长时光反复冲刷后的苍凉与寂寥。司马炎,这位结束三国鼎立、开创西晋王朝的帝王,他的陵墓只是沉默地匍匐在中原厚实的黄土地上,像一个巨大的、被岁月遗忘的土馒头,上面长满了蓑蓑野草和低矮的灌木。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将橘红色的余晖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给这荒凉的景象涂抹上一层悲壮而凄艳的色彩。
然后,他握住了胸前那枚看似普通、却蕴藏着时空伟力的时光玉。玉石初入手是温润的,但在他的精神高度集中、意念与之紧密连接的瞬间,它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柔和而持续的光。那光芒能扭曲周围所有的声音与光线。最后的虫鸣、风声如同陷入一种令人心神俱颤的寂静。视觉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土丘、荒草、夕阳的余晖,都像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剧烈地晃动起来。
这一次的穿越过程,与他之前经历的秦朝、汉朝之旅不同。那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暴烈的物理位移,更像是一种缓慢的、全方位的意识解构与精神浸入。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从躯壳中轻柔又残酷地剥离出来,然后被无限拉长,融入了一条闪烁着无数记忆的光点。无数带着强烈感官冲击的意象,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入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他仿佛看到了士人宽袍大袖麈尾轻摇踏木屐从容走过的背影,也有胡商高鼻深目牵着骆驼满载奇珍异宝穿梭于街市的异域风情,宫墙巍峨的朱红与金碧,民宅墙壁的斑驳与龟裂,华服美眷乘坐的装饰精美的犊车,面黄肌瘦的乞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
他仿佛听到了洛阳城报晓的悠扬钟声,朱雀大街上贵族马车驶过的銮铃清响,混杂着东西两市喧嚣的市井叫卖,深宅大院中传来的琴箫合鸣……
他仿佛闻到了贵族庭院里焚烧的名贵沉香,宴席上飘散的醇酒与烤肉香气,也有贫民窟巷弄里垃圾腐烂的酸臭气味,以及无数人身上散发出混合着汗水与香料的浓烈气味……
浮华与苦难,超脱与挣扎,优雅与丑陋在这个时代的所有矛盾,都以一种原始的方式,在他的感知中碰撞。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已然彻底被地平线吞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暮霭,如同巨大的纱幔笼罩着四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稀疏的树林边缘,身下的土地明显未经任何修整。他挣扎着踉跄地站起来,倚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歇息。第一时间,时光玉还在,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质感。
他扶着树干一步步挪到树林的边缘,一条宽阔而显得异常古旧的夯土官道,如同一条灰黄色的巨蟒,横亘在眼前。道路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印和杂乱的马蹄坑,显然历经了频繁的车马碾压和风雨侵蚀。远处,一座轮廓分明的城池,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森然耸立。
西晋的国都洛阳,太康繁华的顶点,也是即将到来的巨大动荡风暴的中心。他真的来了,怀揣着一个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惊天秘密,和一份只能深埋心底的思念。
官道上有行人车马,几个穿着宽大直裾、外罩褙子、头戴黑色巾帻的士人,旁若无人地走过,宽大的衣袖在晚风中飘摇摆动,带着漫不经心的优越感。而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几个衣衫褴褛、裤脚沾满泥点的农夫,肩上扛着磨损严重的锄头,走向城墙脚下那些低矮密集、如同蜂巢般的土坯窝棚。堆满货物的马车缓缓驶过,赶车的马夫脸上充满疲惫。
士人的清谈笑语,农夫的沉重脚步,牛车的吱呀声……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极致的浮华与底层的苦难,精神上的超脱与现实中的艰难,就这样毫无掩饰地并列在这片暮色苍茫的中原大地上。
钱辰望了一眼来时的路,一种混合着孤寂与沉重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沉淀。他迈开脚步,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平静,踏上了那条布满车辙的夯土官道,汇入洛阳古城门的人流中,将自己彻底投入了这片等待他去见证的历史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