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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金谷 ...

  •   洛阳城在暮色中显现出庞大的轮廓,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杂着辉煌与腐朽的庞杂气息。钱辰混在入城的人流中,脚步踏在夯土官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城门口有持戟的兵士值守,他们穿着皮甲,眼神带着一种惯常的审视,对入城的百姓并未过多盘查,目光更多落在那些车马华丽的队伍上。
      城墙高大,是以黄土分层夯筑而成,表面斑驳,留下了风雨侵蚀和岁月打磨的深刻痕迹,与钱辰在秦朝、汉朝所见的那种包砖巨垒有所不同,更显出一种朴拙的厚重。穿过幽深的门洞,仿佛穿越了一道时间的界限,门洞内壁被车辕摩擦得光滑异常,记录着无数往来的痕迹。
      踏入洛阳城内,街道比官道平整许多,车马过后扬起尘土。两旁是密集的店铺,多是土木结构,幡旗招展,上面写着酒肆、客舍、染坊、铁匠。叫卖声、马的嘶鸣声、孩童的哭闹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
      路边刚出笼的蒸饼带着麦香,食摊上煮的肉散发出咸腥,香料铺子飘来胡椒、肉桂等辛香,还有堆积的垃圾在角落里悄悄腐烂的酸臭,充满了浓郁的烟火气。
      钱辰放缓脚步,一边适应着这陌生的环境,一边仔细观察。他看到穿着粗布短褐的贩夫走卒匆匆而过,看到身着圆领袍的商人核算账目,也看到几个与他一样穿着宽大深衣的士人步履从容,旁若无人地谈论着“有无之辩”与“声无哀乐”,对周遭的喧嚣似乎充耳不闻。这就是晋朝的繁华洛阳城,在某种无形的阶层壁垒下,呈现出不同的生活图景。
      他需要尽快安顿下来,并找到获取信息的渠道。凭借积累的经验和事先的准备,他用几枚品相尚可的五铢钱,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里坊,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这里兼做食肆,有几张桌子,坐着几个客人。他要了一碗米饭,一碟菜蔬,默默地坐在角落,耳朵却仔细捕捉着周围的谈话。
      大多数食客谈论的都是市井琐事,物价起伏,或者邻里间的八卦。直到旁边一桌两个小吏压低声音的交谈,引起了他的注意:“听说了吗?茂宏公府上又举办清谈,连乐伎都换了两班。”
      “这有何稀奇?如今风气便是如此。倒是前几日,那位石卫尉在金谷园又弄出了好大阵仗。”
      “可是又与王驸马有关?”
      “正是,听闻王驸马得了一株二尺余高的赤色珊瑚,形如虬龙,视为珍宝,特意送去金谷园炫耀。石卫尉看后只微微一笑,取出铁如意,当着王驸马的面,随手将那珊瑚击得粉碎。”
      “这也太……”
      “王驸马当时脸色就变了,以为石崇是嫉妒他的宝物。谁知石崇浑不在意,只说区区薄物,何足挂齿,赔你便是。随即将他园中所藏珊瑚树尽数搬出,高达三四尺者便有六七株,枝条绝世,光彩溢目,如同赤玉琉璃。王驸马那株与之相比,顿时黯然失色,如同瓦砾了。”
      “真是富可敌国。”
      听者连连咋舌,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想象的惊叹,以及一丝超越常理奢靡的茫然。
      钱辰默默听着,心中凛然。石崇与王恺斗富,这是记载于《世说新语》和《晋书》中的著名事件,是西晋上层社会奢靡无度的缩影。亲耳听到时人谈论,更觉触目惊心。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竟被如此轻易地毁了,只为争一时意气。金谷园,俨然成了这个时代浮华与残酷的象征。
      他正沉思间,客舍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只见几个仆从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目光扫过堂内,最后落在钱辰身上,径直走了过来。
      那人态度不算傲慢,拱手说道:“这位郎君请了。主人见郎君风仪不俗,似是游学至此的雅士。今日园中偶得佳客,主人心中欢喜,特命小人前来,请郎君过府一叙,共赴金谷之宴。”
      钱辰刚刚听闻其名,邀请便至,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迅速压下心中的惊疑,面上保持平静,起身还礼道:“在下钱辰,确是游学之人。不知贵主人是何人?”
      仆人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色,说道:“主人乃是散骑常侍卫尉卿石公。”
      果然是石崇,钱辰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亲眼目睹这个时代最顶层的奢靡,感受那矛盾的极端景象。虽然危险,但不容错过。
      钱辰说道:“原来是石卫尉相邀,在下荣幸之至。定当准时赴约。”
      仆人见他应允,点了点头,告知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便带人离开了。
      次日傍晚,钱辰按照指引来到位于洛阳城西的金谷园。尚未入园,已觉气势逼人。园墙高耸,远非寻常富户可比。门前车马簇拥,皆是华盖香车,仆从如云,往来之人无不锦衣华服,气度非凡。
      通报姓名后,有俊俏的僮仆引他入园。一入其中,钱辰见识过阿房宫的恢宏与未央宫的壮丽,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动容。
      这哪里是园林,分明是依着自然山水营造出的一处人间仙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清溪茂林之间,回廊蜿蜒,飞檐反宇,奇花异草,争妍斗艳,许多是钱辰从未见过的品种。
      仆人引他穿过一道道月亮门,走过曲径通幽的回廊,最终来到一处极为开阔的临水轩厅。厅内铺着精美的西域地毯,周围以轻纱为幔,纱幔飘飞,隐约可见厅外水光潋滟,远处还有歌姬的曼妙歌声随波传来。
      厅中已坐了不少宾客,皆峨冠博带,麈尾轻摇,言笑晏晏。主位之上,面容白皙,微有短须,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慵懒,身穿一袭极为考究的绸缎深衣,想必就是主人石崇。他身边坐着几位同样气度不凡的客人,想必是如潘岳、左思之类的文人清客,或是其他高官显贵。
      钱辰在靠后的席位坐下,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正好可以静静观察。
      宴会开始,珍馐美味呈上,许多菜肴连见都未曾见过,器皿皆是金银或精美的漆器。侍女们身着绮罗,步履轻盈,往来斟酒布菜。酒是醇厚的佳酿,入口甘洌。
      席间,话题自然离不开玄学清谈。有人论“才性四本”,有人辩“言意之关系”,引经据典,妙语连珠。石崇偶尔插言,见解往往刁钻而犀利,引得众人或赞叹或驳难。钱辰默默听着,这些思想交锋本身极具智慧,但与这极度奢华的场景总让他产生一种不协调感。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石崇似乎觉得单纯的清谈还不够尽兴,他说道:“诸位雅士,清谈固是乐事,然无丝竹美人,终嫌冷清。”
      话音落下,只见一队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入厅中。她们皆身着色彩艳丽的舞衣,容色姝丽,体态婀娜,在乐工的伴奏下,翩翩起舞。舞姿曼妙,引得宾客们纷纷赞叹。
      舞毕,这些女子并未退下,而是每人手持一个精美的玉制酒壶,分别走到各位宾客席为其斟酒。
      石崇说道:“此辈皆乃吾家精心调教的劝酒美人,务必尽兴。若有客饮不尽,便是美人劝酒不力。”
      厅中安静了一瞬,随即又爆发出笑声,宾客们似乎觉得这只是助兴的玩笑话,或是早已习惯了石崇的做派。
      钱辰知道,这不是玩笑。历史书上记载的文字,即将在他面前化为血淋淋的现实。
      为他斟酒的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子,脸色却有些苍白,捧着玉壶的手微微颤抖,低垂的眼睫下是难以掩饰的恐惧。钱辰看着她,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不能改变历史,但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子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消逝。
      那个女子将他的酒杯斟满,然后用祈求般的眼神望了他一眼。钱辰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更灼烧着他的心。那个女子眼中瞬间迸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感激,几乎要哭出来,连忙低下头,强忍着退到一旁。
      并非所有客人都像钱辰这般,斜对面一位似乎有些醉意的宾客,推开身边劝酒女子,说道:“美意心领,只是在下实在不胜酒力。”
      石崇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他甚至没有看那宾客,只是示意了一下侍立在厅角的武装家丁。
      两名魁梧的家丁上前,架起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劝酒少女,粗暴地向厅外拖去。
      “且慢。”钱辰几乎要站起身,但还是按捺住了。
      厅内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这一幕。有些宾客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但无人出声阻止。不过片刻,家丁端着红漆木盘走入厅中,盘中盛放着一件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白布。他走到石崇面前,单膝跪下,将木盘高举过头。
      石崇掀开白布,刹那间,距离较近的几位宾客发出惊呼,有人甚至猛地向后仰,脸色煞白。那白布下是那个劝酒女子的头颅,双眼圆睁,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绝望。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馥郁的香气中弥漫,石崇面不改色,仿佛只是看了一眼寻常物品,挥了挥手。家丁盖上白布,端着木盘退下。
      石崇说道:“扫了雅兴,满饮此杯,为金谷良夜再添佳话。”
      音乐声再次响起,歌舞继续,宾客们强颜欢笑着举杯附和,只是那笑声中有难以言喻的干涩与恐惧。
      繁华似锦,钟鸣鼎食。血肉之躯,轻贱如尘。这就是晋朝风流的表象下,最残酷而真实的场景。他看到了历史书上记载的凝聚无数血泪的现实。他喝完了杯中酒,喉咙里如同堵着一块寒冰,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这场金谷园宴,于他而言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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