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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糜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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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园的噩梦,如同浸透骨髓的寒意。依旧紧紧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仿佛还能嗅到那混合着名贵龙涎香与新鲜血腥的气味,眼前不断闪过那个劝酒少女绝望的眼神,以及红漆木盘下的惨状。属于洛阳城的夜空深沉如墨,没有现代都市的光污染,漫天星辰闪烁。
石崇、王恺之流的极致奢靡,并非悬浮于时代的空中楼阁,而是深深植根于这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之上,是晋朝肌体上的溃烂流脓却用金箔勉强遮盖的恶疮。那些历史书不屑记载的的真实生存状态,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这金谷园的笙歌与血腥之外,隐藏在这洛阳城表面光鲜的阴影里。
钱辰需要行走,需要用双脚去丈量,用双眼去观察,用双耳去倾听,去捕捉那些被历史的宏大声浪所淹没的脉搏。他刻意换上了一身几乎与普通庶民无异的葛布深衣,离开了城南,向记忆中更杂乱也更接近这座城市真实底色的城东走去。
越往东行,景象愈发不同。街道变得狭窄而拥挤,两侧的房屋破败,多是土坯垒砌,茅草覆顶,有些甚至歪斜。路面不再是夯实的黄土,而是坑洼的泥地,雨水积在洼处混浊不堪,路边明沟里污水横流,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行人如织,衣衫褴褛,粗麻短褐上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他们或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为了一文钱的利差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在一个拐角的避风处,一个头发几乎全白老匠人守着小摊,摊位上摆着手工粗糙的木碗、木勺、木簪,材质普通,雕工稚拙,出自他本人之手。他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去的阴翳,手上布满刻痕与老茧,一遍遍摩挲着无人问津的器物,透着无尽的凄凉。
钱辰在他摊前驻足,拿起最为简单的木筷。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用颤抖的手接过钱辰递过远超木筷价值的几枚五铢钱,他愣住了,随即嘴唇哆嗦着,混浊的泪水几乎要流出来,钱辰连忙伸手扶住他。这点微不足道的慷慨,在此刻此地竟能激起如此汹涌的感激,这沉重的反馈让钱辰酸涩难言。
他又走到一个支着破旧布棚的露天食摊,要了一碗清澈见底的豆粥,坐在被磨得发亮的木凳上,听着周围卖苦力的劳役闲聊。他们言语粗粝直白,谈论着日渐高涨的米价,抱怨着官府的繁重徭役。没有玄妙的清谈,没有风雅的辞藻,只有最对生存的无奈。这些声音,与金谷园中那些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玄言高论,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听说宫里那位太子前几日出宫游玩,看到路边有人饿死,竟扭头问身边的太监:“何不食肉糜?”
另一个劳役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讽刺与认命般的绝望说道:“天潢贵胄,生下来就活在云端,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泥土里刨食的人的苦处?”
先前那人顿时紧张起来,惶惶然地四处张望,仿佛那宫墙之内的耳朵无处不在。
钱辰默默听着,用木勺搅动碗里寡淡的豆粥,心中一片冰冷。司马衷的这句流传千古的话,早已在这洛阳的市井流传。一个不识民间疾苦的储君,如何能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局中担得起这即将倾颓的万里江山?历史的细节就这样在粗鄙的巷谈中得到残酷的印证,带着令人绝望的讽刺。
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从街口传来,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与威严的呵斥。只见几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袍、腰佩环首刀的骑士粗暴地分开人群,后面跟着一队手持旌旗戟戈、神情肃穆的仪仗,簇拥着一辆装饰极为华丽、以金箔镶边、丝绸为幔的驷马高车缓缓驶过这狭窄的街巷。行人商贩惊慌失措地向街道退避,脸上混杂着恐惧。
“贾仆射家的车驾,快让开!”
那位权倾朝野的贾充,那位以“妒忌多权诈”闻名的皇后贾南风一系的重要人物。钱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辆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马车。车帘低垂,密不透风,看不到里面的真容,但那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已弥漫在充斥着贫穷的街巷。
恰在此时,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因躲避不及,被马车那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车辕刮到,老人吓得魂飞魄散,直接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不住地磕头。
开路的骑士勃然大怒,仿佛这污秽惊扰了贵人的车驾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当即扬起手中的马鞭,就要朝着老人抽下。
“住手!”一个不容置疑的女声从密不透风的马车内传出。
车帘被戴着晶莹剔透玉镯的白手掀开,露出一双冰冷似雪的眼睛。那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瘫倒在地的老人,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被打扰了行程的嫌恶。
“晦气。赔她些钱帛,莫要耽搁了行程。”命令下达得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随从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丢在老人面前的泥地上,那姿态与施舍乞丐无异。
车帘放下,仪仗队伍重新启动,扬长而去,只留下那老人呆坐原地,目光空洞地看着地上那串的铜钱,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不知是该为逃过一劫庆幸,还是该为轻蔑的施舍悲泣。
这与石崇那种外露的残酷不同,这是一种更内敛的冰冷。他几乎可以肯定,那马车中坐着的,即便不是那位丑而短黑、性情酷虐的贾南风本人,也应是贾氏家族中手握权力的人物。历史书上“荒淫放恣”、“专擅朝政”的记载,似乎有了无比真实的侧影。
太子愚钝不堪大任,皇后悍妒权欲熏心,外戚势力盘根错节……所有预示着一个王朝走向衰亡的征兆,似乎都在这所谓的“太康盛世”下的洛阳城中清晰地显现。
钱辰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喧嚣的城东市井。他来到位于洛阳城中的太学附近,这里曾是汉朝文化中心,天下士子向往的圣地,象征着知识的传承。太学门前,那历经风雨侵蚀的熹平石经巍然矗立,学子身着儒服,低声讨论经义。
钱辰在这里感受到的是拘谨,学子们的谈话内容小心翼翼地局限于经学的章句,或是刻意模仿当下名士的清谈玄理,言辞华丽机巧,却总让人觉得缺乏灵魂。对于时政,对于边患,对于朝堂之上日益激烈的暗流涌动,几乎无人敢置评。
钱辰知道,江统那篇系统论述内迁胡人隐患、主张徙戎的《徙戎论》,此时或许尚未正式呈递御前,但其担忧边境安危、预见未来祸乱的核心思想,显然已在一些有识之士中流传。这种试图敲响警钟的声音,在朝堂上下普遍沉溺于奢靡享乐与空谈玄虚的靡靡之风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站在庄严的太学石经前,感受着这种“万马齐喑究可哀”的预兆。思想的活力与批判的精神,正在被奢靡世风所束缚。整个知识阶层,要么选择沉溺于虚无缥缈的玄学清谈以避祸,要么选择明哲保身。
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胭脂,淡淡地涂抹在洛阳城斑驳的土墙上。钱辰带着满腹的见闻与沉甸甸的思绪,离开了太学附近那片弥漫着无形压抑的区域,沿着一条较为僻静的坊间小道走去。
这条小道远离喧嚣,两侧是寻常百姓家的土墙,墙头偶尔探出几枝无人打理的树,挂着青涩的果实。路面狭窄,坑洼不平,几个孩童光在路边追土狗,欢笑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脆,很快便被暮色吞没。这看似平静的景象无法驱散钱辰心头那越积越厚的阴云。
金谷园中的血腥盛宴,城东市井里庶民们为生存而挣扎的艰辛面容,以及那句充满讽刺与绝望的“何不食肉糜”,贾氏车驾经过时从帘幕后透出视众生如草芥的冰冷,太学门前学子们欲言又止的无奈……一幅幅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拼凑出这个时代的警示。浮华的泡沫下,是汹涌的暗流与深重的危机。
他靠在一段冰凉的土墙上,试图理清这纷乱的思绪。他想起江统忧心忡忡的神情,心中暗叹。内迁胡人的问题,犹如卧榻之旁的积薪,有识之士并非看不见,但在朝堂沉溺享乐的背景下,任何触及根本的变革都寸步难行。
一阵略带凉意的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风中带来远处隐约的钟声,那是宫城或某座寺庙报时的钟鸣,浑厚而悠远,在这暮色中传播开来,仿佛在为一个时代敲响意味深长的警钟。
晋朝的面貌在他眼前变得错综复杂,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拖入危机四伏的漩涡。他能做的或许只有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哪怕这见证充满痛苦。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独,也带着一种坚定。既然无法置身事外,那就深入其中。他要亲眼看着洛阳城如何走向深渊。前方的路注定不平坦,但他必须走下去。
夜幕彻底笼罩了洛阳城,豪门的府邸中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模糊的欢笑,而贫民里坊则陷入寂静与黑暗中。光明与阴影,富足与贫瘠,喧嚣与寂静,在这座都城里被分得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