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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祸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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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最后几场零星而吝啬的雪,稀稀落落地洒在洛阳城的飞檐斗拱与陋巷污渠上,依旧未能掩盖这里日益腐朽衰败的气息,反而因其短暂而脆弱的洁白,更衬出底下污浊不堪的底色。年关本该有的热闹气氛,被一种浓郁的紧张感取代,宫闱深处传出的关于皇帝病重的消息,如同冰封河面下汹涌的暗流,在嗅觉敏锐的权贵阶层与惶惶不安的底层官吏中悄然涌动,连带着市井间的窃窃私语,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揣测。
桃花尚未绽放的四月,司马炎这位凭借祖荫与时机终结了三国分裂局面的君王,于含章殿驾崩。如同抽掉了支撑这座外表依旧恢宏,内里却已千疮百孔的最后一根脆弱支柱,一直被皇权勉强压制着的各种矛盾,宗室与外戚、后党与储君、中央与藩王、奢靡的顶层与困苦的底层失去了最核心的约束,开始急切地寻找着爆发的裂口。
钱辰望着窗外洛阳城阴沉的天空,连平日里最寻常的鸡鸣犬吠都稀疏了许多,仿佛连牲畜都感知到了这不祥的宁静。
他通过有意结交的一些不得志的官吏与消息灵通的市井小贩,甚至是通过观察宫中采买物资的频率与种类的细微变化,隐约拼凑出了那高墙之内权力格局的急剧演变。权力的真空已经形成,围绕着那位即将登基的太子司马衷,以及他身后试图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杨芷,那位以外戚身份总揽朝政的大傅杨骏,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斗争已如箭在弦上。而另一方,则是那位被压制已久且同样对至高权力充满饥渴的太子妃贾南风。
钱辰心中一片雪亮,他知道历史的车轮正轰鸣着驶向那个既定的血腥岔路口。“八王之乱”这出漫长悲剧的序幕,即将由杨骏及其党羽的鲜血来浓墨重彩地拉开。
他整理了一下的衣衫,确保那身符合普通士人身份的深衣不会惹眼,又将干粮以及一部分易于携带的钱财稳妥地贴身藏好。他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一个既能感受到风暴来临时的剧烈震颤,又不至于被粉身碎骨的观察点。他不能离皇宫和权贵府邸聚集的北宫区域太近,那里是漩涡的中心,过于危险。但也不能太远,否则无法捕捉到那决定命运转折的关键。
时间在一种混合着焦虑与未知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天色愈发阴沉晦暗,浓密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城头,仿佛随时都会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轰然塌陷。突然,一阵不同于往常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滚过地面,粗暴地撕裂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一队队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戟戈与环首刀的士兵,正沉默而迅疾地跑步前进,他们面容肃杀,眼神冰冷,行动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戮意图。队伍的方向,赫然直指皇宫以及太傅杨骏的府邸。他们的铠甲制式并非寻常的宫廷禁卫,旗帜在疾行中翻卷,隐约可见“楚”、“淮南”等藩王的旗号,是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
皇宫方向传来了隐约却清晰的喊杀声,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以及人群发出的嘶吼与惨叫。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那象征着秩序崩坏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尖锐地刺破了洛阳城。
街上的百姓顿时骚动起来,饭馆里有人惊慌地踢翻了木凳,想要逃离这危险的是非之地,却被面色惨白却强作镇定的掌柜厉声呵斥:“把头低下,莫要张望。”
皇宫方向的厮杀声在经历了一阵激烈的爆发后,渐渐趋于平息。但血腥气与未知恐惧的气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紧接着,更多的兵马像潮水般涌上街头,他们不再是沉默疾行,而是有组织地封锁路口,盘查可疑的行人,长戟的锋芒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光。
一队杀气腾腾,甲胄溅有血渍的士兵,押解着几个衣衫不整的人,从皇宫方向出来,沿着街道而行,看样子是前往刑场。被押在中间是当朝太傅、大都督,假黄钺,总揽朝政,权倾朝野的杨骏。他失去了往日的威严,象征高位的官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与血迹。他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无物,仿佛无法相信这瞬息间的天堂地狱。
“杨太傅。”行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恐惧与确认事实后的战栗。
钱辰紧紧盯着被押解前行的身影,这就是权力顶峰争斗中失败者的下场,昨日执掌生杀予夺,一言定鼎朝局,今日便沦为命悬一线的囚徒。他知道历史书上杨骏的结局,他将被就地处决于马厩。
行刑的队伍在一处原本属于获罪宗室的空置府邸前停了下来,那里已被充作刑场。钱辰能透过府门,隐约看到前院的一部分景象。
他看到杨骏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强行按倒在地,冰冷的泥土玷污了他曾经尊贵的衣袍。一名军官模样的魁梧汉子,面无表情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刺目而冷酷的寒光,刀光如同闪电般一闪而逝。没有庄严的仪式,没有冗长的审判,没有像样的宣判。只有直接的杀戮。权力交替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是一场更大规模血腥清洗。
诛杀杨骏,仿佛释放出了人性中最残忍的恶魔。胜利者需要巩固权力,彻底铲除异己,用人头来堆积威望,用恐惧来震慑反对者。掌握主动权的楚王司马玮与深宫中运筹帷幄的贾后,似乎不打算留下后患。
接下来几日,洛阳城陷入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的搜捕在全城展开。凡是与杨骏有过密切往来的官员、僚属、门生故吏,曾经支持过杨骏的人,都遭到了无情的清算。士兵们如狼似虎地闯宅入户,不问青红皂白地抓人。哭喊声此起彼伏,将整个帝都变成人间炼狱。
街道上时常可以看到被绳索捆绑着的官员,被士兵们鞭打着,走向已知的刑场或是临时充作监狱的各类官署。他们有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默然等死。有的痛哭流涕,披头散发,高声喊冤,声音凄厉,划破长空。
平日里有序的东市、西市等刑场,进行着高效率的处决,浓郁的血腥味凝固不散,密密麻麻的头颅被随意地悬挂在闹市口的木杆上,保留着临死前的恐惧与痛苦,无声地警示着所有过往的行人,那景象足以让人心生寒意。
历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文字记录,此刻在钱辰面前化为真实且惨烈的景象。他亲眼看到一个身着官袍的官员,在临刑前不知从何处爆发的力量,挣脱了押解他的士兵,对着皇宫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冤枉!”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刀光闪过,声音戛然而止,绝望的呐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围观者的寂静中,激起恐惧的涟漪,迅速消失无踪。
他也曾目睹,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兵从气派的宅邸中,如同拖拽货物般拖出凄惨的人。显然遭到牵连。其中一个稚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还完全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睁着懵懂无知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士兵,最终被这可怕的气氛感染,吓得哭了起来。孩童眼中纯粹的恐惧,与金谷园中那位劝酒女子眼中如出一辙,都是乱世中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牺牲品。
这就是“八王之乱”血淋淋的开端,赤裸裸的权力角逐与最原始的生存本能。残酷程度彻底撕碎了西晋王朝的礼法秩序与道德遮羞布,开启了一个以杀戮解决争端的先例。司马氏诸王和那位深居宫中的贾后,用无数人的鲜血和骸骨,浇灌着通往更高权力宝座的阶梯,掘开了埋葬西晋王朝深不见底的坟墓。
钱辰站在洛水岸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流淌,钱辰的心中充满近乎绝望的悲凉。他清楚地知道,杨骏的伏诛绝非这场动乱的终结,仅仅是一个混乱风暴来临前黑暗的序曲。楚王司马玮手中那柄可以毫不犹豫砍向杨骏的刀,或许会因为新的利益分配不均或猜忌,而砍向其他拥兵自重的藩王。
洛阳城的天空,连日来仿佛都被无处不在的血映得昏红。那股浓烈而腐臭的血腥味,仿佛已经渗透进了这座千年帝都的砖石缝隙。钱辰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清晰地回响起,在那个阳光温煦的现代大学资料室里,邓妮捧着《世说新语》说的话。
而他一个来自现代的穿越者,此刻在这幅尚未完成的血腥画卷中艰难行走,目睹一切却无力改变。他看着洛水上那轮缓缓沉落的残阳,感觉到无比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