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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棋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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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棋盘已被一只无形之手粗暴地抹去旧有格局,重新布下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棋子。太傅府前的血迹可以被雨水冲刷,抄家灭族的哭喊声会随风飘散,但弥漫在帝都的恐惧与猜忌,却如同陈年的污垢,深深浸染每个人的心扉。诛除杨骏带来的并非众望所归的安定,反而像是移开了堵塞在汹涌暗流入口的最后一块巨石,让潜伏在水下的漩涡得以肆无忌惮地翻腾,激起更加浑浊危险的浪花。
司马衷登基,目光呆滞,言语昏悖,其存在本身就如同讽刺,宣告着皇权的实质缺席。汝南王司马亮,作为宗室长辈,与历经曹魏、西晋两朝、以清正刚直著称的老臣卫瓘,被仓促地组合在一起,授以辅政大臣的重任,试图合力扶住这艘正在惊涛骇浪中剧烈倾斜的帝国巨轮。
那位在诛杀杨骏中凭借武力立下头功而掌控了京城大部分禁卫兵权的楚王司马玮,则像一头獠牙初露的猛兽,悍然闯入了这盘原本属于文官与老成宗室的棋局。他桀骜难驯,对司马亮与卫瓘这两位辅政大臣分享乃至主导权力核心,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懑与轻蔑,那股躁动不安的戾气,几乎不加掩饰地从他驻军的府邸向外蔓延。
钱辰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市氛围的微妙的变化,最初那场针对杨骏党羽的血腥清洗所带来的恐怖并未消失,而是转化为无处不在的猜忌与令人焦灼的等待。茶肆酒坊中,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低,不再轻易谈论已成过往的杨骏,转而将揣测投向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亮瓘辅政”权力组合,以及那个虎视眈眈的楚王。
“汝南王乃宗室耆宿,向以仁厚著称。卫公更是三朝元老,风骨清正,有他二人同心辅佐,或可稳住这摇摇欲坠的局面。”有人抱着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发出这样的议论。
“难说,楚王殿下年轻气盛,手握雄兵,刚立下‘清君侧’的大功,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岂会甘心情愿久居人下,听凭汝南王和卫公的调度?何况宫里那位皇后,怕也不是个安于室肯雌伏的主。杨骏倒台,她出力甚巨,如今岂会坐视大权旁落?” 旁边有悲观的人摇头,警惕地瞥一眼四周,才凑近低语。
钱辰冷静地分析着这些零碎的信息,他知道宫里那位皇后说的是贾南风。他通过观察和有意无意收集到的信息碎片,已能隐约拼凑出杨骏之死背后那更复杂的推动力。恐怕并非那个看似主导行动的楚王司马玮,而是这位隐于重重帘幕之后的贾后。如今司马亮与卫瓘秉政,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同样成为了她通往不受约束的权力之路上的新障碍。这盘以江山社稷为赌注、以无数人命为棋子的残酷棋局,摆开阵势。
钱辰在太学附近一家充斥着陈旧纸张与墨锭气味的书肆流连,试图寻找一些能够帮助他更深入理解这个时代精神内核的典籍。无他听到两位身穿官服的士人,在堆满简牍的角落里低声交谈:“听闻卫公昨日又上表了,言及楚王年少刚狠,性喜刑杀,此次虽立微功,然已官拜卫将军、领北军中候,功高震主,手握京城禁卫与部分城外戍军。奏请陛下念及宗社安危,宜仿古制,授楚王以丰饶封国,令其早日就藩,以示优容,实则以安社稷之本。”
“此话在理,卫公与汝南王是老成谋国之心。但此时提出此议,岂非如同以薪投火,徒然激化矛盾?楚王殿下正是志得意满时,岂是肯轻易交出兵权之人?”
“我又何尝不知?卫公与汝南王眼见楚王跋扈,兵权在握。京城重地,兵权集于一人之手,尤其是不谙政事的亲王之手,终非长久之计。”
钱辰在一旁佯装翻阅书简,司马亮和卫瓘试图削夺司马玮的兵权,将其遣返封地,这从稳定朝局的角度看,是堂堂正正的一步棋,但在当前楚王气焰正炽的情况下,这无疑也是一步极其凶险的一步棋,不仅将自己放在楚王司马玮的对立面,而且可能为那位深宫中的贾后,提供了清除异己的武器。
没过几日,洛阳城再度如同绷紧的弓弦,流言蜚语如同毒蛇般从阴暗的角落蔓延至街头巷尾。关于楚王司马玮暗藏异志、意图不轨的内幕被刻意散布,针对汝南王司马亮年老昏聩、不堪重任的恶毒攻讦之词,也混杂其中,交织成一张充满恶意与挑拨的舆论网。看不见的战场上,已经点燃烽烟。
夜晚的洛阳城热如蒸笼,但一种比天气更压抑的气息,沉沉地笼罩着全城,连犬吠都显得稀疏而胆怯。钱辰凭借着对历史走向的模糊记忆和这段时间对时局的敏锐观察,预感到又一场决定命运走向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夜色如墨,星月皆被浓厚的乌云遮挡。一阵不同于往常巡夜队伍的马蹄声和兵甲撞击声,骤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兵马调动显得仓促,甚至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钱辰看到一队队打着楚王旗号的士兵,手持燃烧的火把,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兵分两路,目标明确地分别冲向汝南王司马亮和卫瓘的府邸。
“楚王的兵又要杀谁?”饭馆的掌柜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声音里充满见证过太多血腥的麻木。
激烈喊杀的声音、兵器碰撞的声音、府门被撞开的声音、凄厉得不成人声的惨叫,从两个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谱写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曲。
钱辰知道,极大概率是贾南风策划的毒计。她利用了司马玮的暴躁易怒以及对司马亮、卫瓘试图剥夺权力的怨恨,举起了屠刀,为她清除通往权力之路上的又一块绊脚石。
过程极其残酷,汝南王司马亮,在如狼似虎的乱军冲击下,未能获得任何赦免,被杀于府邸。卫瓘,也未能幸免,倒在了血泊中,结局凄惨。
历史的讽刺远远超出了一个武夫的想象,黎明的薄雾中,局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司马玮还沉浸在清除政敌后掌控全局的错觉中时,另一股隐蔽的力量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行动。皇宫禁军大规模出动,控制了皇宫各处宫门、武库以及城内的交通要害。以司马衷名义发布的诏旨,通过快马和宦官迅速传遍了洛阳城。诏书的内容直指楚王司马玮,历数其罪状:“矫诏擅杀辅政大臣,心怀异志,图谋不轨,大逆无道。”
这罪名与当初加诸太傅杨骏头上的指控,几乎如出一辙。
刚刚还是手持诏书的司马玮,瞬间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臣贼子”。他麾下的士兵大多数并非其死党,军心土崩瓦解,士兵们四散离去。
钱辰看到了司马玮被捕的一幕,这位刚才还决定他人生死的亲王,此刻却冠冕歪斜,锦绣王袍被撕扯得凌乱,脸上混杂着愤怒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惊恐。他被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拖出,用粗糙的绳索捆绑得结结实实,如同对待卑贱的囚犯。
“吾乃奉诏行事,诏书在此,白纸黑字,尔等安敢欺君?”
无人理会他的辩解,也没有人去验证那份诏书的真伪,在绝对的实力和已然确定的权力面前,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把过于锋利的刀,已经完成了任务,如今到了该被丢弃的时候了。
楚王司马玮,这位在“八王之乱”这出悲剧中扮演刽子手角色的藩王,最终也倒在了刑场上,与杨骏、司马亮、卫瓘一样,成为洛阳城又一缕随风飘散的冤魂。从凭借武力跻身权力核心,到沦为阶下囚直至身死,不过数月,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钱辰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目睹了司马玮从被煽动起兵到被抛弃的过程,看到了隐藏在幕后翻云覆雨的手。贾南风,这个性情酷虐的女人,其狠辣精准实在令人胆寒。她几乎未曾亲自调动一兵一卒,仅仅通过挑拨与出卖,就兵不血刃地清除了杨骏、司马亮、卫瓘、司马玮,将朝政大权牢牢地攫取到自己那双沾满无形鲜血的手中。
洛阳城再次陷入了寂静,市集依旧开门,行人依旧往来,但人们脸上的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彼此之间的交谈几乎消失,他们用沉默包裹着恐惧,明白了在这朝堂之上,似乎没有永远的朋友与敌人,只有瞬息万变的成败与随之而来的生存或死亡。
钱辰走在清晨略带凉意的街道上,路边有士兵张贴安民告示,宣称司马玮已然伏诛,朝廷纲纪重振,望士民各安其业。过往的行人只是步履匆匆地瞥过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
他想起在秦朝,权力的更迭往往伴随体系化的严刑峻法。在汉朝,宫廷斗争残酷血腥多少还披着儒家礼法的外衣。而在如今西晋的洛阳,权力的游戏令人发指,阴谋与背叛是默许的规则,忠诚与才能在这种环境下显得如此苍白。
贾南风凭借狡诈与冷酷取得胜利,绝非这场乱世的终结,她清除了眼前的障碍,却也点燃了散居各地同样手握重兵的司马氏宗王们心中的野火。
“八王之乱”的序曲,已然在杨骏、司马亮、卫瓘、司马玮的死亡中,奏响了最刺耳的音符。接下来,更残酷的现实即将无可避免地拉开帷幕。而他这个来自现代的孤独旁观者,还将在这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中,目睹更多的棋子牺牲,直到整个棋盘被鲜血彻底浸透,坠入历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