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徒戎 ...

  •   洛阳城的天空,在经历了几番血腥的洗刷后,似乎暂时获得了平静。贾后以司马衷的名义临朝称制,大权独揽。同时为了安抚朝野人心,拉拢张华、裴頠等富有才能的大臣装点门面,试图营造出一种“内外协和、朝野静谧”的假象。这种刻意的粉饰太平,如同在即将溃烂的伤口上敷香粉。
      在贾后执政的最初几年里,西晋王朝确实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安定。大规模的诛戮停止了,朝堂之上不再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各怀心事的平衡。社会经济似乎也稳定了一些。洛阳的街巷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酒肆茶坊的生意重新热闹起来,士人们又开始聚集,清谈之风复炽,谈论着《老》《庄》《易》的玄理,争论着“言意之辨”、“才性四本”,仿佛那些血染街衢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浸透街石的鲜血,都被时间冲刷得无影无踪。
      钱辰行走在这片刻意营造的的繁荣下,却能清晰地嗅到平静的水面下危险的暗流。这种安定建立在贾后个人权术的恐怖平衡与对潜在反对者的严密监控之上,是一种无根的浮萍,经不起风浪。
      这一日,钱辰在洛阳东市附近的书肆中流连。书肆不大,他正在翻阅《易经》的残卷,忽听隔壁书架后传来争论。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情绪却相当激动,在讨论某个敏感的话题。
      “江应元之论,实乃老生常谈。内迁诸胡,久居塞内,为朝廷编户,缴纳赋税,何患之有?强行徙之,劳民伤财,易激起变乱,岂是智者所为?”一个面容白净、衣着华丽的士子,略显轻浮地挥动着手中的麈尾,语气中带着不屑。
      “观其习性,强则侵暴,弱则内附,乃其天性,非仁义所能驯化。彼等虽受王化,然其酋帅渠首,不过权宜之计耳。” 另一个穿着朴素葛袍、面容沉毅的人反驳。
      江应元、《徙戎论》,这些关键词让他立刻意识到,他正身处一个重要的历史文本产生和争论的时代现场。他知道江统这篇《徙戎论》在西晋历史上的分量,它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照亮了潜伏的危机。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手中的残卷,向争论的方向稍稍靠近,佯装翻开书架上的《诗经》,实则仔细聆听这场辩论。
      他听着同伴的争论,并未急于插言,直到那个士子说完,他才开口说道:“徙戎之策,非为一时之安,实为长久之计。匈奴盘踞已久,势大力强,汉化颇深,通晓经史,然其心向胡俗,常怀异志,此乃心腹大患。其民风彪悍,易被酋豪煽动,然性如狼豹,文化隔阂深重。”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见有人面露沉思,有人则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他继续说道:“昔年汉室衰微,匈奴、氐羌屡为边患,五胡乱华之祸,前车之鉴不远,血迹未干。大晋虽一统宇内,然元气已伤。宗室内耗,兵连祸结,骨肉相残,武备松弛,边防空虚。若不及早图之,防微杜渐,待其羽翼丰满,与塞外同族里应外合,届时,神州板荡,衣冠蒙尘,铜驼荆棘,恐非虚言。吾等皆将成为亡国之奴,阶下之囚。”
      江统的语调并不高昂激越,但其中蕴含沉痛。钱辰站在书架后,感到一种历史的寒意。他知道江统的担忧,将在数年后的“永嘉之乱”中应验。
      “未免危言耸听。如今贾后贤明,偶有严苛,大体称制得当。张华、裴頠等秉政,皆是干练之臣,海内晏然,四境粗安,岂有动荡之虞?况且,徙戎之议,牵涉甚广,谈何容易?必致怨声载道,扰动天下,激起变乱。” 那个士子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杞人忧天”的轻蔑。
      江统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笑意,说道:“并州匈奴,已公然僭用天子旌旗仪仗?其部众但知有刘帅,不知有晋皇。关中羌酋齐万年,虽已伏诛,然其部众怨气未消,屡有不服州县管束之事。”
      这场争论最终没有结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复归沉寂。支持江统者深感忧虑却人微言轻,反对者则沉溺于眼前的虚假太平,或认为徙戎之策不切实际。钱辰看着江统默默地地收起《徙戎论》,脸上难掩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落寞。竹简似乎重若千钧,承载着一个清醒者对昏聩时代的绝望。
      钱辰有意无意地寻机会接近江统,以一个游学江东的士人身份与之交谈。江统见他对《徙戎论》如此关注,虽觉此人来历有些神秘,却也难得有人能如此认真倾听他的忧思,便也愿意与他多聊几句。
      夕阳西下,钱辰与江统在洛水畔杨柳依依的堤岸上漫步。江统说道:“来自江东,远离边塞,不知北地边情复杂险峻。胡人内迁,非止一朝一夕。自汉末以来,战乱频仍,三国鼎立,中原千里无烟。魏、晋朝廷为充实地广人稀之处,或为利用其骁勇善战以为兵力,不断招引强制迁徙匈奴、鲜卑、氐、羌、羯等部族入塞。彼等初时势弱,或为俘获,或为饥荒所迫,自然显得恭顺。如今朝廷内斗不休,自毁长城,诸王拥兵自重,哪有余力与远见去处理心腹之患?”
      钱辰知道江统说得没错,而且其认识比历史书上的记载更为具体。徙戎之策,在理论上或许是解决矛盾、预防祸乱的的办法,但在西晋当时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完成。内迁胡人经过长期繁衍,数量已然庞大,且与汉人百姓交错杂居已久,经济生活相互依存,强行迁徙必然引发大规模的动荡。执行如此庞大的计划,需要极其强大的权威作为后盾,而此时的西晋皇室经过“八王之乱”初期的接连内耗,威望和实力都已大损,根本无力推行。朝廷上下,从沉溺权术与享乐的贾后,到大多数忙于清谈玄理、追求逸乐的官员,都普遍缺乏这种危机意识和战略远见,他们更关心的是眼前的权力分配和物质享受,对于“蛮夷”的威胁,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认为不足为虑。
      钱辰说道:“江兄之论,引据经典,洞察时弊,可谓振聋发聩,直指要害。若徙戎之策确难行于当下,该当如何?总不能坐视危机,束手待毙吧?”
      江统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洛水,河水沉默东流,仿佛带走了这个王朝最后的气运。他说道:“若不能徙,或暂不可徙,则必当严加防范,申明法禁,尤需限制其部落聚集,分化其势,勿使任何一部落坐大,形成统一号令。更重要的,是整饬内政,革除奢靡,抑制权贵兼并,安抚流民,强固根本,使朝廷纲纪肃然,府库充盈,兵甲精良,将士用命。纵有胡酋心怀异志,亦不敢轻举妄动。”
      钱辰与江统的这段交往,让他对这个时代的认识更加绝望。他看到了在浮华清谈、权力倾轧的主流之外,在北方边境和底层民间,依然存在着像江统这样清醒而富有责任感的有识之士。他们如同漫漫长夜中零星的孤灯,试图照亮前路的险阻。但他们的声音,在这个集体走向疯狂与堕落的历史关口,显得如此微弱,最终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
      江统的《徙戎论》还是被整理成篇,郑重地呈递了上去。正如钱辰所预料的那样,这份凝聚着一位正直士大夫全部远见卓识的奏疏,在贾后和当时力求维持现状、勉力支撑局面的张华等人看来,不过是书生迂阔之见,不仅不切实际,贸然推行反而可能打破现有的脆弱平衡,引发动乱。它被搁置,如同石沉大海,未能在这潭死水中掀起任何有价值的波澜。
      钱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见证了金谷园中极致的奢靡与残忍,目睹了宫廷政变中赤裸的血腥与无情,如今又亲耳听到了这个即将崩塌的时代所能发出的警告,被当权者漠然忽视。这一切的见闻,都让他对晋朝这个历史上特殊而悲剧的时代,有了血肉模糊的深刻认知。
      他知道,江统那充满先知般预感的预言,迟早会以残酷的方式变成现实。而当那天真正到来时,此刻洛阳城这虚假的繁华,士人们那些高妙空灵的清谈,贵戚公卿们穷奢极欲的宴会,都将被来自北方的更猛烈的血与火彻底吞噬。
      钱辰再次站到太学门前,看着那历经风雨的石经,在夕阳的余晖中矗立,仿佛是文明的脊梁。他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见证了金谷园中极致的奢靡与残忍,目睹了宫廷政变中赤裸的血腥与无情。他收起手中一枚锈迹斑斑的五铢钱,目光越过太学的屋檐,坚定地投向北方。那里,是内迁胡人大量聚居的并州、关中,是危机酝酿的巢穴,也是未来那场即将席卷整个中原的巨大风暴的方向。而他这个旁观者,还将继续留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