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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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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犹如一位技艺登峰造极的伶人,在万丈悬崖的边缘,竭尽全力演绎着最后一幕虚假的繁华。表面看去,朱雀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冠盖云集,身着宽大袍服、腰悬香囊的士人高冠博带,步履从容,或拱手作揖,或挥麈清谈,言笑晏晏,仿佛天下升平。东西两市人声鼎沸,构成一幅看似繁荣的市井画卷。散落在洛阳各处的公卿贵族府邸,更是夜夜笙歌,灯火通明,珍馐美馔如同流水般呈上,醇酒佳酿氤氲着奢靡的香气,伴随着曼妙的歌舞与文人雅士的诗酒唱和,将此种风气推向极致。
在贾后铁腕与怀柔并用的专权之下,朝堂在张华、裴頠等能臣的勉力支撑与调和下,维持着如履薄冰般的平衡,仿佛杨骏、卫瓘、司马亮、楚王玮接连伏诛的血腥风暴已然成为遥远的过去,只留下些许供人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的痕迹。
蛰伏于洛阳城中,亲身经历过惊心动魄的钱辰,却比任何人都深知,这片刻意营造的平静水面之下,是何等湍急汹涌的暗流。他与江统《徙戎论》的几次深入交谈,让他对晋朝已然溃烂流脓的痼疾有了超越时代的认识。而他在洛阳城一些不得志的低层官吏、消息灵通的市井小民的接触和观察中,更让他察觉到另一股正在宫廷深处将整个王朝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毒焰,那便是皇后贾南风与太子司马遹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
早在司马遹被立为太子之初,谢才人便已在残酷的宫廷倾轧中黯然殒命,这背后很难说没有当时已是太子妃贾南风的阴影。司马遹聪慧机敏,颇有司马炎年少时的英武风范,正是这样一位天资聪颖且拥有自己独立见解和势力的太子,对于性情酷烈的贾南风而言,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是她独揽大权道路上难以逾越的障碍。一旦皇帝驾崩,这位素有嫌隙的太子登基,她这位早已恶名昭彰的皇太后,未来的命运可想而知,最好的结局恐怕也是在冷宫中了此残生,更大的可能是被彻底清算死无葬身之地。
钱辰早已隐约听闻宫中关于太子与皇后关系极度不睦的种种传闻,太子对贾后及其党羽的专横干政日益不满,身边自然也聚集了一批东宫官属,以及对贾后所为看不惯的宗室成员,无形中在朝堂上形成了一个潜在集团,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而贾后及其核心党羽,则视太子及其背后的势力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只是苦于时机。双方的对立,如同堆满朝堂的干燥柴薪,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只待一颗恶意的火星,便能燃起烈焰。
这颗足以焚毁根基的火星,终于被贾后及其谋士点燃了。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岁末,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过洛阳城纵横交错的街巷,带来刺入骨髓的寒意。天空阴沉沉的,钱辰凭借特有的敏锐和历练出的洞察力,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宫城各门的守卫似乎比平日增加了不少,盘查更为严格,往来传递消息的宫中内侍和禁军信使神色愈发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凝重。甚至连市井间的流言蜚语,都少了往日的随意,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隐晦的指向。
酒肆里一个看似消息灵通的商人,用酒杯掩着嘴,声音压得极低,对他的同伴说道:“听说了吗?东宫太子殿下似乎染了恙,已经多日未曾临轩视事。”
同伴撇了撇嘴,露出一丝带着嘲讽的笑,声音同样低得几乎听不见,说道:“染恙?只怕是染了心病,或是碍了某些人的眼。如今这局势,还是谨言慎行为妙,莫要引火烧身。”
钱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缠绕他的心头。他知道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中,所谓的“染恙”往往是大变将至前最危险的信号。
几日后,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惊人的消息,如同压抑的野火,开始在洛阳官员、士人、豪族、乃至消息灵通的商贾之中迅速传开,所到之处无不引发充满恐惧与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太子司马遹被废了。”
各种混乱又惊心动魄的细节,在之后的几日里,通过不同渠道艰难地拼凑起来,逐渐勾勒出这场阴谋的轮廓。数日前的夜晚,贾后以司马衷圣体违和、思念太子为由,召太子入宫。太子不疑有他,仓促应召前往。入宫之后,贾后却避而不见,只派了心腹宫人陈舞出面,手持御酒,以尽孝道为名,哄诱太子饮下大量烈酒。太子推辞不过,或许也未曾料到阴谋如此歹毒,最终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子无法自主之时,贾后命早已等候的心腹宦官、也是当时以文采风流著称却依附贾谧的潘岳,模仿太子平日书信的笔迹,起草了一封内容恶毒、大逆不道的书信,大致是催促司马衷禅位,并密令太子“清君侧”,否则太子将采取“非常之举”,字字句句皆可定为谋逆之罪。随后,醉得几乎无法握笔的太子,被宫人把着手,在诱骗下如同提线木偶般抄录了这封足以将他置于死地的“自白书”。
这封笔迹潦草扭曲,坐实“谋逆”罪的“太子手书”,立刻被呈送到司马衷面前。在贾后的操控和暗示下,以及身边宦官七嘴八舌解释下,或许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贾后的引导下“勃然大怒”。
朝会的气氛肃杀如刑场,贾后党羽纷纷出面,义愤填膺,言之凿凿,指证太子意图谋逆,要求司马衷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尽管有侍中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尚存良知的大臣挺身而出为太子辩解,称“此国之大祸,自古以来,常因废黜正嫡以致丧乱。且我朝拥有天下之日尚浅,四海瞩目,愿陛下圣心详查,勿使奸人得逞。”试图在最后关头挽回冤狱。但在贾后已然布置好的“铁证”如山、以及其党羽如贾谧、郭彰等人的面前,这些声音如同投入巨浪中的沙子,瞬间便被淹没。
最终的裁决,带着贾后式的冷酷与迫不及待,迅速下达:废太子司马遹为庶人,剥夺一切封号与待遇,押解出宫,幽禁于洛阳西北郊那座曾囚禁过许多失势皇室成员的皇家别苑许昌宫,派重兵严加看守,隔绝内外,形同囚徒。
消息得到最终确认,并开始以官方形式告知天下。整个洛阳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这不是往日的平静,而是被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扼杀了声音的寂静。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目光低垂,不敢议论这桩惊天大案。茶馆酒肆的角落,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充满了心照不宣的忧虑。采用如此卑劣的构陷手段废黜储君,这彻底击穿了斗争的最后底线,也撕碎了儒家礼法的遮羞布。
在太子被押送囚禁之地时,钱辰设法混在人群中,远远观望那凄惨的一幕。天色阴沉,灰色的云压着城头,曾经的储君此刻憔悴不堪,脸色苍白,燃烧着屈辱与愤怒的烈焰。他被如狼似虎的禁军粗暴地推搡。他身旁是同样被废黜封号的太子妃,以及那几个懵懂无知的幼子。一行稀稀落落的人马,在刀甲鲜明的禁军押送下,驶出洛阳城门,渐渐消失在荒芜的官道尽头。景象凄惨悲凉,与这座依旧喧嚣的帝都繁华,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对比。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不忍再看,有人连连摇头,有人则跟钱辰一样沉默,但沉默之下是惊涛骇浪。钱辰听到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用苍凉的声音,吟诵着《诗经》中的句子:“谗言罔极,交乱四国……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大乱将至矣。”
钱辰清楚地知道,眼前这凄凉的送别,绝不仅仅是又一个皇室成员的悲剧。司马遹并非庸碌无能之辈,他是有部分朝臣和士人寄予厚望的储君。贾后为了一己之私欲,竟用如此拙劣的手段,这不仅暴露了她的残忍,也极大地激化了与太子背后势力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这不再是简单的宫廷倾轧,而是一道深深的裂痕,直接撕裂了西晋王朝维系人心的希望。
废太子事件如同一块石头,被贾后亲手投入那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的已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掀翻一切的滔天巨浪。巨浪猛烈地冲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朝野上下,人心离散,惶惶不可终日,各种潜在的矛盾和对贾后统治的不满,如同地火般奔突寻找着出口。愤慨于贾后暴行的人开始串联,积蓄着反抗的力量,而贾后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加紧了控制和酷烈的打压。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迫感,笼罩在洛阳城上空。
钱辰站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望着押送太子的车队最终消失在尽头,尘土缓缓落下,仿佛带走了西晋王朝最后的元气。他仿佛看到了这个曾经结束三国分裂并统一华夏的西晋王朝,无可挽回地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知道,废黜太子绝非这场危机的结束。
贾南风,这个被权力欲望吞噬的女人,以为清除通往权力顶峰的最后一道障碍,实则亲手埋葬她自己,以及整个西晋王朝。
“许昌宫,金墉城……”他念着这几个将成为西晋皇室囚笼与血腥杀戮象征的名字,感到一种历史的寒意穿透时空。他望着阴云密布,酝酿着风雪的洛阳天空,转身无声地汇入街道上那些依旧沉默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