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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屠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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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司马遹被囚禁于许昌宫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洛阳城上空滚过,留下无边压抑的回响。新春在这样氛围中来临,宫中的庆典都显得敷衍,仿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预感到了什么。街道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车马碾成肮脏的泥泞,与这座城市的命运一般污浊不堪。平日里肆无忌惮的清谈名士,此刻也收敛了许多,聚会时的话题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司马遹。
钱辰感觉到,那根自废太子之日起就绷紧的弦,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愈发岌岌可危,发出近乎断裂的呻吟。贾后并未享受到预期的安稳,反而陷入焦虑与内部倾轧中。他们深知只要太子司马遹还活着,哪怕是幽禁在荒凉的许昌宫,也依然是无数潜在反对者的希望,是一面可以凝聚力量的旗帜,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尤其是那些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的宗室诸王,如坐镇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镇守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以及在洛阳附近蠢蠢欲动的齐王司马冏,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以“迎还储君”等名义掀起更大的波澜。
关于有人密谋迎立废太子或是某位藩王即将起兵的消息,如同幽灵般在洛阳的阴影角落里,在权贵府邸的密室中,在市井流言的夹缝里悄然滋生。这些流言真假难辨,来源莫测,或许是反抗力量在暗中串联,或许是贾后为了试探人心的陷阱,又或者是某些隐蔽的势力,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暗中推波助澜。
钱辰在城南喧闹的市集采购些日常用品,瞥见一队穿着边军皮质札甲服饰的骑士,护卫着一名信使模样的人,神色凝重地疾驰入城,直指赵王司马伦的府邸。赵王司马伦在世的宗室中辈分极高,但素来以优柔寡断著称,此时凭借着宗室身份,官居车骑将军,名义上镇守洛阳。司马伦身边有名为孙秀的谋士,出身寒微却狡黠多智,深得司马伦的信任,实际掌控着赵王府的决策。钱辰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那队骑士消失在街角,隐约觉得这并非寻常的公务往来,那信使脸上带着非同寻常的紧迫感。
让人不安的风声,透过极其隐秘的信息网断断续续地传来:赵王司马伦与心腹孙秀,似乎在暗中积极活动,与宫中贾后的左右,尤其是那位因负责看守废太子而权势陡增的宦官孙虑往来密切。钱辰凭借对历史的记忆和对人性的洞察,感觉到了危险的阴谋。司马伦和孙秀这两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色,在此刻的介入可能将成为致命的导火索,或将本就混乱脆弱的局势,推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废太子司马遹在许昌宫的处境,也有一些不安的消息,艰难地透过严密的封锁泄露出来。看守他的士兵得到高层严苛的命令,限制行动,几乎与重犯无异。饮食粗粝不堪,甚至故意刁难,昔日锦衣玉食的太子,如今沦落到需要自己动手做杂务,其身心所受的煎熬与屈辱可想而知。有些隐秘的传言称,贾后及其核心党羽,尤其是贾谧和那个直接负责看守的宦官孙虑,对太子存活之事如鲠在喉,必欲寻找机会置于死地,只是碍于朝野尚有同情太子的声音,以及担心贸然动手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才暂时隐忍未发。
就在黑云压城的紧张时刻,一场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意外,将西晋王朝的体面炸得粉碎。阴风阵阵的傍晚,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燎原般烧遍洛阳城:囚禁在许昌宫的废太子司马遹暴毙了。
随后给出的说法含糊其辞,或称“忧惧成疾,药石罔效”,或称“忽染急症,暴毙而亡”。这套说辞苍白无力,几乎无人相信这。各种血腥的细节,在私下充满恐惧与愤怒的传播中,变得愈发清晰,勾勒出一幅令人发指的谋杀场景:宦官孙虑奉贾后或贾谧的密令,前往许昌宫令太子服下毒药。太子心知肚明,不肯就范。失去耐心的孙虑,或是为确保万无一失,凶性大发,命手下凶狠的看守,用捣药的沉重石杵将其捶死。
消息得到多方渠道证实,整个洛阳城仿佛被投入冰窖。如果说此前废黜太子,是在规则边缘疯狂试探,那么如今如此残忍地杀害没有反抗能力的废太子,则是彻底践踏了人伦底线。将宫廷斗争的残酷与黑暗,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一无声的呐喊,在士人、百姓、乃至官吏心中,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疯狂地积聚。
钱辰听到这个消息,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他望着那浑浊不堪的河水,久久无言,仿佛灵魂被抽离。一种对这个时代彻底的失望与疏离,如同冰冷的潮水攫住了他,让他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崇高的生命常常只是卑劣野心的垫脚石,在这举世皆惊且道德感受到强烈冲击之际,另一股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力量,开始以决绝的姿态浮出水面。
太子司马遹被害,如同一声清晰无比的信号,吹响了进攻号角。一直暗中窥伺等待时机的赵王司马伦和谋士孙秀,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不再隐藏自己的野心,与宫中掌握部分禁军实权的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以及积弩将军士猗等中级将领密谋,定下以“为太子报仇、清君侧、肃宫闱”为名发动政变。孙秀发挥其诡诈之才,负责联络协调,精心草拟了讨伐贾后的檄文和事后所需的诏书。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洛阳城内万籁俱寂,除了巡夜更夫那单调而疲惫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便只剩下野狗偶尔的吠叫。赵王府方向传来集结号令,密集如雨点的马蹄声、兵甲铿锵的撞击声、以及士兵跑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司马伦和孙秀手持事先伪造好的皇帝诏书,以司马衷的名义,用悲愤而庄严的语气向集结的军队宣布:“皇后贾南风凶残悖逆,悍然指使奸佞谋害废太子,今奉陛下密旨,入宫除奸,为太子雪冤。”
禁军各部听从赵王调遣,早已串联好的司马雅、许超、士猗等人立刻率部在宫内响应,里应外合,打开宫门,引导司马伦麾下的军队冲进皇宫。
原本庄严肃穆的皇宫,变成了血腥的屠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声音、垂死者的凄厉哀嚎、宫女宦官惊恐的尖叫声从宫殿群中传来,在夜空中回荡,谱写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曲。无数的火把在宫墙内疯狂地闪烁,将那片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殿宇间人影幢幢,正在进行残酷的搏杀。
贾后赖以掌控宫廷的武装力量,在早有准备且占据着“为太子复仇”道德优势的司马伦军队面前,迅速土崩瓦解,许多禁军士兵临阵倒戈。贾后的心腹宦官董猛,以及权倾一时的贾谧等人,在混乱中被士兵们当场格杀。士兵们最终在皇帝寝殿附近的一间密室里,找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贾南风。
这个曾经权倾天下、翻云覆雨、视人命如草芥的女人,面对逼到眼前的冰冷利刃和那份历数她累累罪状的“诏书”,在恐惧和绝望中尖声诘问:“诏书皆当从我手中而出,此诏何来?”
此时此刻也无须回答她的问题,权力的游戏,在她用最残酷的方式杀死太子司马遹时,就已经为她自己写定结局。她被废为庶人,剥去皇后服饰,被押解至那座她曾用来囚禁无数人的金墉城。
数日后,一壶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光泽的“金屑酒”,被宦官端到了被囚禁的贾南风面前。这曾是她用来铲除异己的毒药,此刻却成为了她自己的归宿。她惊恐万状,彻底崩溃,拒绝饮下,但一切都已无济于事。宦官上前,将酒强行灌入了她的嘴里。曾经叱咤风云的贾南风,最终在极度痛苦中结束了罪恶与血腥的一生。
钱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直至落幕,他看着赵王司马伦和寒门谋士孙秀,巧妙地利用贾后制造的太子血案所激起的民愤,踩着贾后、太子司马遹以及无数无辜者的尸骨,以一种近乎戏剧性的方式登上了权力的顶峰。赵王司马伦毫不客气地自封为使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总揽朝政大权。那个出身卑微的孙秀,一跃成为掌控机要的中书令,实际掌控决策中枢。
一场肮脏的血腥政变,取代了前一场血腥统治。一个看似庸懦实则贪婪无度的野心家,取代了另一个疯狂残酷的权力者。太子司马遹的鲜血,并未换来西晋王朝的中兴,只是成为了新一轮混乱残酷的权力角逐中被利用和遗忘的祭品。洛阳城的天空,似乎永远被血色阴霾笼罩。
贾后的覆灭,绝非这场漫长浩劫的终结。司马伦凭借阴谋登上权力顶峰,以其庸懦而贪婪的本性,加上孙秀的狡诈阴狠,必将迅速激化矛盾,引发同样野心勃勃且对司马伦不服的藩王的不满。“八王之乱”这场导致“神州陆沉”的悲剧,在经历贾后专权的阶段后,即将进入疯狂爆发阶段。
他望着皇宫方向那渐渐平息下去的火光和最终归于沉寂的厮杀声,心中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轻松,只有对即将到来的黑暗深深的忧虑。洛阳城仿佛一艘千疮百孔的船,刚刚挣脱危险的舵手,转眼又落入贪婪的船夫手中,无可挽回地驶向布满冰山与暗礁,名为“永嘉之乱”的毁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