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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战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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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司马伦的相国府,取代了昔日贾后所居的宫殿,成为洛阳城新的权力核心。然而,这权力的更迭并未带来丝毫的新气象。司马伦,史书评其“性庸劣,素无智策”,庸碌贪婪,目光短浅如鼷鼠,登临这并非以其才能所能驾驭的权力巅峰后,非但未能整饬被贾后蹂躏得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朝纲,反而变本加厉,将国家名器、官职爵位视作私产,对麾下爪牙、甚至市井无赖肆意封赏,动辄授予将军、刺史之位,以至“貂蝉盈座”,朝堂上充斥着幸进之徒。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麾下谋士孙秀,竟公然将官场视为市集,卖官鬻爵,明码标价,“苟且之徒,皆得其愿,货赂者登进,廉贞之士多见排摈”。朝堂上下,乌烟瘴气,纲纪彻底崩坏,比贾后时期的腐败与无序,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辰旁观着权力闹剧,他曾远远见过司马伦车驾出行的煊赫场面,旌旗仪仗的规格早已远超亲王本分,护卫如云,扈从如雨,僭越之态,毫不掩饰,仿佛那身相国的袍服之下,包裹的是一颗按捺不住的野心。市井间,关于孙秀凭借司马伦近乎愚昧的宠信,插手官员任免,甚至干预司法刑狱,为自己和亲信党羽大肆敛财,其门庭若市,贿赂公行的种种传闻,更是甚嚣尘上,成为洛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种绝望的看法在流传:“去一猛虎,来一饿狼。”洛阳的百姓在经历了贾后覆灭初期的希望后,迅速堕入了更深的失望中。
司马伦和孙秀的倒行逆施,以及他们凭借阴谋诡计得到权力的卑劣行径,如同在早已布满干柴的庭院里,投下了熊熊燃烧的火把。那些手握重兵同样野心勃勃的司马氏血脉宗室藩王,不甘愿屈居于司马伦这样一个庸碌贪婪之辈,权力的诱惑与对司马伦的蔑视,成猛烈的催化剂。
一场注定燃烧的燎原大火终于被点燃,首先举起叛旗的是坐镇许昌的齐王司马冏。他檄文辞锋犀利,痛斥赵王司马伦“凶逆矫诏,窃弄天权,杀害忠良,荼毒海内,豺狼之心,路人皆知”,宣称要“纠合义兵,共行天罚,扫除凶秽,奉迎大驾”,其兵锋直指洛阳。雄踞北方重镇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以及镇守关中形胜之地的河间王司马颙也纷纷起兵响应,各自打出“清君侧”、“复皇纲”的旗号,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向洛阳合围而来。“八王之乱”这场悲剧,终于脱离宫廷政变的范畴,变成为争夺权力而进行的全面战争。
战争的阴云瞬间以泰山压顶之势笼罩了洛阳,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冰块。司马伦和孙秀调集军队,拼凑起一支看似庞大的防御力量,任命阿谀之辈为将军,分兵把守各处要隘。在城内搜捕所谓“心怀异志”者,滥用刑罚,滥杀无辜,试图以□□来维持其摇摇欲坠的统治。洛阳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昔日繁华的街市也变得萧条,弥漫着末日将至的恐慌。
钱辰知道,这座千年帝都,即将迎来残酷的洗礼。他可以离开这片即将沦为修罗场的是非之地。但一种历史学者探究真相的执着,与见证历史的沉重使命感,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拴住。他必须亲眼看着这个曾在历史书上读过,也曾与邓妮讨论过的时代,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不可逆转的结局。
战争初期,凭借着洛阳城天然的高墙优势,司马伦的军队还能勉强防御。但钱辰通过一些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的消息,清楚地得知,洛阳城外的真实形势严峻。齐王司马冏的军队在中原富庶之地进展迅速,颇得部分民心。成都王司马颖的邺城军以骑兵见长,骁勇善战,攻势凌厉。河间王司马颙的关中军则稳扎稳打,已然切断了洛阳与广袤西部的联系。
真正决定性的转折点,发生在初夏时节。成都王司马颖麾下的大将石超,在战略要地黄桥一带,与司马伦派出试图挽回颓势的主力军团展开决战。这场战役异常惨烈,双方投入兵力众多,厮杀连日,死伤者堆积如山,尸骸枕籍,附近的河水被鲜血染成红色。司马伦麾下的军队遭遇了毁灭性的惨败,前线主将或战死沙场,或临阵脱逃,其赖以维系统治的精锐部队损失殆尽,无力组织起有效的野战力量。
消息传入洛阳城,钱辰看到快马如同从血池中捞出来般冲入城内,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盔甲歪斜破碎,一边不顾一切地鞭打坐骑狂奔,一边嘶哑地向空寂的街道大喊:“黄桥全军覆没!”
相国府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恐慌如同最具传染性的瘟疫,以相国府为中心,向全城每个角落蔓延。店铺伙计手忙脚乱地上紧门板,百姓惊慌失措地奔跑。街道上很快便只剩下仓皇调动不知去向何处的散兵游勇。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原本还在观望的各地军阀见其大势已去,踊跃地加入反对他的阵营,或是拥兵自重。洛阳成为了一座被重兵合围的孤城。城内的存粮迅速消耗殆尽,物价如同脱缰的野马般飞涨,粟米贵如珠玉,甚至出现“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惨剧。司马伦和孙秀困守在这座华丽的囚笼之中,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与猜忌,动辄以“通敌”、“谋反”的罪名处决大臣将领,使本就涣散的人心更加分崩离析。
终于一场针对司马伦和孙秀的宫廷政变,在累积到顶点的绝望中,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爆发。左卫将军王舆等人率领能控制的部分禁军,趁着夜色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防守松懈的相国府。孙秀在激烈的抵抗后,于乱军中士兵斩杀。司马伦,则被废黜官职爵位,如同他当初废黜贾后一样,被幽禁于金墉城。不久后,掺着金屑的毒酒,也结束了他的权臣生涯。
司马伦的覆灭并未给这片土地带来和平,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长沙王司马乂、东海王司马越等,为了瓜分千疮百孔的胜利果实和争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刚刚进入洛阳,便立刻陷入了新一轮激烈的内讧。联盟瞬间瓦解,把酒言欢的盟友拔刀相向。
洛阳这座饱经磨难的千年古都,沦为了诸王军队反复争夺的血腥战场。齐王司马冏的军队可能以“拱卫京师”、“辅政安民”的名义进城。成都王司马颖的部将可能以“清剿余孽”、“整顿秩序”为借口发动突袭。河间王司马颙的使者又可能冠冕堂皇地前来“调停纷争”,实则为了攫取利益。每一次权力的易手都毫无例外地伴随抢掠、屠杀和破坏。
钱辰在这人间地狱中,凭借超越时代的冷静艰难求生。他穿梭在废墟之间,惊险地躲过乱兵们嗜血的刀锋,以及那些被饥饿和绝望逼疯了的暴民们的抢劫。他目睹了太多惨剧:曾经高冠博带、在清谈场上挥洒自如的名士,如今可能衣不蔽体,倒毙在污秽不堪的街上,成为野狗的食物,昔日夜夜笙歌的贵族府邸,燃起冲天大火,里面传来哭喊与求救,“易子而食”这个曾经在历史书上黑暗篇章中出现的词语,不再是抽象的记载,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人性的底线被彻底击穿。钱辰经历了漫长岁月,本应坚忍的灵魂,也在没有尽头的血腥与残酷景象的冲刷下被磨蚀。他开始理解,为何用“神州陆沉”这样的词语形容这个时代。
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他躲在一处被战火摧垮的墙断垣后,看到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骑兵冲过那条遍布尸体的街道。他们的马蹄毫不在意地践踏过僵硬的尸体,骨头碎裂的声响被马蹄的轰鸣淹没。那一刻,钱辰意识到,建立在儒家礼法之上的底线,在这里无可挽回地崩溃。礼乐崩坏,远不止是典籍的散佚、制度的瓦解,更是人心的集体死去,是文明光芒的熄灭。
燎原的烽火不仅仅只在洛阳燃烧,这场贪婪疯狂的战争如同致命的瘟疫,蔓延至各个角落。关中平原、河北大地、中原腹地……到处都成为了诸王军队混战厮杀的战场。良田化为焦土,村落沦为鬼蜮,“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西晋王朝在这空前惨烈的内耗中,流尽鲜血,千疮百孔,名存实亡。
而也正是在这中原板荡、武备空虚之际,那些被忽视,也曾被江统在《徙戎论》中忧心忡忡的内迁胡人部族,那些蛰伏在并州、幽州、关中等边境与腹地的匈奴刘氏、鲜卑慕容氏、段氏、羯族、氐族、羌族的大小首领们,正紧紧地注视着这片他们觊觎已久的中原大地。他们的骑兵,已经在边境地区频繁劫掠。大规模的风暴,正在积聚着毁灭的能量。
钱辰站在洛阳城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极目远眺,满目疮痍,战火的硝烟还未散尽。他知道西晋王朝已然无挽回的可能。“八王之乱”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耗尽了西晋王朝最后的气数为“永嘉之乱”,以及“五胡十六国”分裂时代铺平了道路。他见证了一个曾经强盛时代的崩塌,而崩塌所扬起的尘埃,还将在这片土地上弥漫。
他有一种与这个时代的强烈疏离感,也许是时候离开了,这个时代已然无药可救,他的见证也即将抵达终点。但在离开之前他还要去一个地方,或许能让他更深刻地理解这片土地为何承受如此悲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