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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权幕 ...

  •   越国公府门楣高大,青砖垒砌的墙体厚重而肃穆,无声地彰显着府邸主人的权势。门前已有身着干净布衣、手持工具文吏模样的人等候。钱辰按照管事的吩咐,被沉默寡言的小厮引了进去。
      府内景象与外界的简朴截然不同,穿过几道门廊,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不似后世园林那般精巧繁复,却自有一种北地豪族的雄浑气派。巨大的梁柱,宽阔的庭院,以及往来行走井然有序的仆役婢女,都透着严谨的气息,这与钱辰想象中权贵府邸的奢靡有所不同,符合历史书中对杨素“文武兼资,明断善决”的描述。
      小厮将他引至府邸深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院门匾额上写着“集贤阁”。这里是越国公府的藏书之所。阁楼飞檐斗拱,规模不小,与其说是藏书楼,不如说像战略情报与知识的档案馆。
      “钱先生,管事吩咐了,近日就在这层整理。主要是将这些舆地图、兵法典籍以及前朝文书进行分类,若有虫蛀破损,需记录下来,交由专人修补。那边有书案、笔墨和空白的目录册。”小厮指了指集贤阁的一片区域说道。那里摆放着高大的书架,上面凌乱地堆满了卷轴和线装书册。
      交代完毕,小厮退下,留钱辰面对这浩瀚的书海。钱辰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他深知此处非同小可,一言一行都可能落入有心人眼中。他不说话,埋头于故纸堆中,动作轻缓而准确,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可能一触即碎的古旧卷轴,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这些藏书内容极其丰富程度远超文翰斋。除了常见的经史,更多的是实用性的典籍。有标注精细的南北朝各州郡地图,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历历在目。有失传已久的兵家著作注释本,上面间或有前人阅读时留下的朱批,见解犀利。有关于水利、工械、农桑的图谱,详细描绘了各种器械的构造与用法。甚至还有西域传来的奇巧器物图说,以及记录南方植被、物产的笔记。钱辰心中暗惊,杨素的兴趣由此可见。他不仅是武将,也是极具战略眼光和实务能力的能臣,他的权势正是建立在这庞大的信息储备和务实精神之上。
      整理过程中他偶尔听到阁内其他角落,文吏在小声议论。从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中,钱辰得知,杨素近来颇为关注东南事务,尤其对江淮地区的豪强势力、水道分布、物产田亩等信息收集甚勤。
      “听说圣意已决,要广通漕运,解决关中粮运之困,这图纸怕是要用上了。”
      “此事牵连甚广,怕是要落在越国公肩上,高仆射那边似乎正忙于修订律令及科举事宜……”
      “江淮之地,水道纵横,若能打通,功在千秋,利在当下。只是征发民夫,动辄数十万。”
      “前朝旧陈之地,人心未附,江南士族,表面归顺,谁知道心里怎么想?”
      钱辰正整理《禹贡地域图》,听着这些压低的议论,心中了然。历史的车轮正在按照他已知的轨迹缓缓转动。广通渠的工程,恐怕已经进入了顶层设计的阶段。杨素作为皇帝最倚重的重臣之一,并且曾在平定尉迟迥之乱和南陈之战中展现过卓越的军事能力,很可能参与此事。他此刻整理的这些舆地水利资料,或许就是未来那项宏大工程的蓝图。
      阳光透过高窗,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钱辰正在专心抄录一份破损严重的《孙子兵法》注疏,这份注疏据说出自某位隐逸兵家之手,他抄得格外用心,几乎忘了身外之事。忽闻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略显嘈杂的说话声。
      他并未立刻抬头,但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耳朵竖了起来。在这府中多日,他已学会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听到尽可能多的信息。
      只听管事恭敬地说道:“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国公爷即刻便到,请殿下先至偏厅。”
      那人沉稳地说道:“无妨,孤也是顺路来访,不必惊扰越公。听闻越公府中藏书颇丰,尤其多舆地兵法,孤心向往之,不知可否先行一观?”
      钱辰知道,在大兴城能这么称呼的除了太子杨勇,便只有那位以贤孝闻名、镇守扬州、总管江淮以南大片疆土的晋王杨广。
      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纸面上,笔尖悬在纸上,生怕一点声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他用余光瞥向门口,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位身着常服、头戴进贤冠的人走了进来。那人面容俊美,皮肤白皙,眉宇间自带雍容华贵之气,眼睛明亮有神,既显得温和有礼,如同春风拂面,又隐隐透着深不见底的审视。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步履从容不迫,与钱辰在历史书中读到的那个骄奢淫逸、穷兵黩武的暴君形象判若两人。
      此时的杨广在江南极力笼络士人,生活简朴,礼贤下士,以获得“仁孝”美誉,暗中与兄长杨勇争夺储位的晋王。
      杨广似乎对集贤阁感兴趣,并未去偏厅,而是在管事的引导下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随手拿起几卷书翻了翻,偶尔问管事几句关于藏书来源的问题,言谈举止,无不显示其博学与见识,以及对知识的尊重。
      他的目光落在了钱辰正在抄录的书案上,那工整而颇具风骨的字迹,以及旁边那本正在被精心校勘的兵家注疏,引起了他的注意。
      钱辰立刻放下笔,起身行礼道:“小人参见晋王殿下。”
      “不必多礼。”杨广温和地说道。
      他拿起钱辰刚刚抄录好的一页纸,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又看了看旁边那本正在被校勘的《孙子兵法》注疏以及钱辰写下的几条校勘札记。钱辰的字工整而不失风骨,校勘的批注也写得清晰严谨。
      杨广说道:“字写得不错,颇有钟王遗韵。校勘也用心,非寻章摘句之辈。你是新来的?以前在越公府上未曾见过。”
      管事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解释道:“回殿下,这位是西市文翰斋陈掌柜荐来整理书籍的士子,据说是河东人士,游学至此。学识尚可,做事稳妥,故而试用。”
      杨广目光再次落在钱辰身上,那温和的目光深处带着锐利之色,问道:“观你校勘此注,引证《司马法》、《吴子》,见解不俗,似乎对兵法亦有心得?可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然则为将者,何以应形于无穷?”这看似是随口的考校,却直接切中了兵家核心。
      钱辰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他不能表现得过于平庸,那会引人轻视,也不能表现得锋芒毕露,那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乃至杀身之祸。他斟酌语句,依旧保持恭敬的姿态,谦逊地答道:“回殿下,小人愚见,惶恐陈之。此言意指用兵作战需依敌我形势变化而变,不可拘泥成法。如同水无固定形态,依容器而定形,作战亦无固定模式,需依天时地利人和随机应变。为将者,贵在察机识变,其心如镜,物来则照,物去则空,不滞于物,故能应形于无穷。”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并未超出传统兵家范畴。杨广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但很快隐去,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的期待什么惊人答案,说道:“不错,确是读书人,根基扎实。在越公府上好生做事,自有前程。”说完将手中的纸轻轻放回原处,动作优雅,仿佛这只是巡视过程中的插曲,转身在管事的引导下离开了集贤阁。
      自始至终,杨广的态度都温和得体,完全是一副贤王礼贤下士的姿态。钱辰却从他那看似随和的目光深处,感受到冰冷的审视。这个人懂得如何包装自己,如何收揽人心,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好感。他的每句话,每个表情,似乎都经过精心设计。
      越国公杨素走进院子,朝着杨广所在的偏厅方向走去。钱辰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影,那久居上位的威势和军旅出身的煞气扑面而来。
      两位最顶层的权势人物在偏厅交谈,钱辰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但结合之前听到的关于漕运和东南事务的议论,以及杨广此刻出现在大兴城,他几乎可以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应该与即将展开的运河工程,与如何进一步巩固江南的统治,甚至可能关乎未来的储位之争。他站在这知识的殿堂里,仿佛听到了权力棋局落子的声音。
      钱辰结束了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越国公府,夕阳正将天边染成凄艳的橘红色,如同泼洒的胭脂。他望了一眼在暮色中森严的府邸大门,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进入权力外围的兴奋,有面对历史人物的震撼。
      他见到了年轻的杨广,感受到那隐藏在谦逊仁孝外表下的野心。他也更清晰地触摸到了隋朝正在涌动的潜流。他不再是想象历史的旁观者,他站在这漩涡的边缘,虽身份低微,却已能感受到那来自权力中心的压迫。历史的帷幕已在他面前掀开,露出错综复杂的棋局。
      夜风拂过,带着大兴城特有的尘土气息和远处坊市隐约的喧嚣。钱辰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粗布衣,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形中渗透过来的寒意。他的身影,如同投入历史洪流中的尘埃,因知晓那注定奔向悬崖的终点,而背负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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