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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宫变 ...

  •   这个夏天似乎比以前更闷热,也更漫长。钱辰在越国公府的身份,已悄然从一个临时整理书籍的士子,逐渐转变为偶尔参与一些文书誊写的低阶幕僚。他依旧遵守谨言慎行的准则,如同溪流中的石子,圆滑而不起眼。凭借其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对历史细节的精准把握,他经手的文书条理清晰,偶尔在权限内提出的建议也往往能切中肯綮,渐渐得到管事乃至杨素身边属官的认可。
      关于圣体违和的流言,如同潮湿闷热的暑气,在大兴城的官署坊间无声地蔓延,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无人敢公然谈论。钱辰知道,那个在历史书上笔墨浓重的节点,正伴随着仁寿宫松柏间的蝉鸣步步逼近。
      杨坚依照惯例,前往仁寿宫避暑。越国公杨素作为左仆射,位列随驾重臣。钱辰因为需要协助整理部分随驾官员的名录以及相关的文书档案,也被纳入随行的低级吏员队伍中。这并非什么令人艳羡的美差,舟车劳顿,条件艰苦,且远离京师,但对于一心想要亲历历史的钱辰而言,这无疑是接近风暴眼的最佳机会。
      仁寿宫坐落于岐山北麓,依山傍水,殿宇楼阁层叠错落,飞檐斗拱在苍松翠柏间若隐若现,本是消夏养性的绝佳之地。然而,如今的仁寿宫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即便是盛夏的烈日也难以驱散那弥漫在宫墙内外的寒意。宫禁守卫明显比往常森严数倍,身着锃亮明光铠的禁军士兵面色如同铁铸,巡逻的队伍交叉往复,几乎不留死角。往来其间的官吏、内侍,步履匆匆,面色凝重,惊惶戒备,复杂难言。
      钱辰的职责是协助管理部分从京师转来或宫内发出的文书,所在的公廨位于仁寿宫的外围区域,紧邻着一些低级官吏和侍卫的居所。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宫城深处弥漫出来的压力。
      抵达仁寿宫不过数日,关于皇帝病势沉重的消息已经不再是秘密。太医进出频繁,浓重的药味甚至隐隐飘到了钱辰所在的公廨。各种小道消息在低级吏员中传递:有人说他只是年老体衰,偶感风寒。有人则信誓旦旦地说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更有人神色诡秘地提及太子杨广与越国公杨素近日往来密切,常常屏退左右。而另一边,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等东宫旧臣,则显得焦躁不安,屡屡试图求见圣颜,却往往无功而返。
      钱辰知道,柳述属于坚定的保太子一派,而元岩亦是东宫嫡系。此刻皇帝生命垂危,围绕继承人的最终抉择,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已然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他如同一个站在舞台边缘的观众,能清晰地看到台上演员的脸,感受到那紧绷的弦。
      宫内的气氛骤然升级,如同不断加压的锅炉。钱辰几次在前往交送文书的路上,远远看到杨素从那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大宝殿中走出,他那张刚毅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步伐沉重,仿佛肩负着千钧重担。而柳述、元岩等人的身影,在通往寝殿的宫门外徘徊,他们脸上的焦虑与愤懑几乎难以掩饰,但每次试图靠近,都会被面无表情、手按刀柄的禁军侍卫拦下。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皇帝身边的通道已经被杨广和杨素的人如同铁桶般牢牢控制。
      这一日傍晚,天色阴沉,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殿的飞檐,闷热无风,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预示着某种可怕的爆发。钱辰刚刚处理完一批从京师转来的普通公文,正准备离开公廨。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的脚步声,那不是日常巡逻的节奏,像是战阵冲锋前的疾行。脚步声密集如鼓,其间夹杂着甲叶剧烈摩擦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在黄昏中显得格外刺耳。
      钱辰浑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他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迅捷而无声地闪到窗边,将身体紧紧贴在墙壁上,透过窗棂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只见一队精锐禁军,在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将领带领下,正快速而无声地跑过宫内的青石甬道,直扑大宝殿的方向。这些士兵不同于平日所见,他们眼神中没有波动,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冷酷,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那不是日常护卫的姿态,那可能是去执行血腥任务的姿态。
      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一阵骚动,似乎有激烈的争吵声,甚至还隐约有兵器出鞘的摩擦声,但这一切混乱的声音,很快就被强大的力量压制下去,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钱辰的手心里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水,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到地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知道,历史上那场标志着隋朝命运转折的“仁寿宫变”开始了,就在这个闷热的黄昏正式上演了。杨广和杨素,已经毫不犹豫地撕下了最后的伪装。
      他不敢出门,不敢点灯,只能蜷缩在公廨黑暗的角落,倾听外面的一切。宫城深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大宝殿,并没有爆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切都在一种高效的秩序下进行着。但这般压抑,远比震天的厮杀令人恐惧,那是一种权力在密室里吃人不吐骨头的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一些不同的动静,打破了那令人发疯的寂静。是宣旨宦官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划破了仁寿宫沉沉的夜幕。声音来自大宝殿方向,内容因为距离和宫墙的阻隔听不真切,但钱辰凝聚心神,隐约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驾崩了,遗诏,皇太子即皇帝位……”
      钱辰蜷缩在黑暗中,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容。杨坚怎么可能在最后的时刻,突然改变心意,绕过所有旧制正式传位于早已被废黜的杨广?这也许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宫廷政变,是杨广、杨素、以及那位具体执行者右庶子张衡等人联手编织的谎言。《隋书》上写的“高祖崩于大宝殿”,背后隐藏的正是此刻他亲身感受到的这令人战栗的真相。
      紧接着,他听到了低沉的哭声,那是后宫一些嫔妃、皇子以及近侍宦官们发出的。但这象征性的悲声,也如同刚才另一方向的骚动一样,很快就被强大的力量制止。整个仁寿宫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陵墓,所有的声音和生机都被埋葬。
      天际传来了隐隐的雷声,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和青石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仿佛要冲刷净世间的污秽与罪恶。雨水带来的凉意透过门窗的缝隙渗入,却丝毫驱不散钱辰心头的寒意,也冲刷不去那弥漫在空气中无所不在的血腥与阴谋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角落,望着无尽的黑暗,直到窗棂外透出雨后天光般的青灰色。
      暴雨初歇,天空依旧阴沉。仁寿宫发布了正式的讣告,钟声响彻山峦,沉重而缓慢。大隋高祖文皇帝于仁寿宫大宝殿驾崩。以皇帝名义颁布的“遗诏”也公诸于众,宣布皇太子杨广即皇帝位。
      宫内的气氛肃杀,所有人换上丧服,面上悲戚之色,眼神深处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钱辰在前往处理新帝登基相关文书的路上,看到被一队如狼似虎的禁军押解着走过的柳述和元岩。他们官袍凌乱,冠带歪斜,面色如同金纸,眼神涣散空洞,仿佛被抽走精气神,等待他们的将是流放岭南乃至赐死。他还看到了那位据说奉杨广之命完成关键使命的右庶子张衡,他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穿过,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到丝毫波澜,唯有嘴角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紧绷。
      越国公杨素忙碌的身影出现在每个需要稳定和指挥的关键位置,他俨然成了新皇帝最倚重的定策元勋,指挥若定,调配人员,弹压可能的异议,稳定惶惶的人心。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里有掌控大局的冷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站在身着丧服的人群中,钱辰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他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以一种如此残酷的方式。杨坚,那个结束南北分裂的乱世,励精图治,开创“开皇之治”,让府库充盈,户口滋盛的英主,最终却在自己亲手选定的继承人和信任的臣子手中,死得不明不白。他呕心沥血建立的大隋,也将在那位此刻正沉浸在权力巅峰喜悦中的新皇帝手中,被注入激情与活力,也将无可挽回地驶向那条通往毁灭的悬崖。
      他望向仁寿宫上空仿佛承载着哀伤与阴谋的天空,殿宇的飞檐在沉郁的天色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历史的车轮已然无情地碾过了一代雄主的尸骨,驶向波澜壮阔的未来。而他这枚因知晓结局而倍感沉重的棋子,还将继续在残酷的棋局中,亦步亦趋地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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