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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龙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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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年号如同一声洪钟,宣告着与“开皇”不同的时代的到来。钱辰站在长安城喧闹的街市上,耳边充斥着关于新皇种种举措的议论,心中却如同压着一块寒冰。“大业”二字在他听来,带着仁寿宫变那夜的血腥味。
他被正式纳入将作监下属的分支机构,成为管理工程物料文书账目的小吏。这看似平调的职位,却将他直接卷入最残酷的漩涡中心。开凿运河,任命状下来的那天,他独自坐在屋里,窗外是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他只觉得寒冷,因为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那不再是故纸堆里的杀伐,而是血肉横飞的现场。
他的差事并非直接参与那连接黄河与淮水的通济渠,而是负责核算调往东都洛阳营建工地的木材、石料与铜铁。新帝登基不过数月,便下诏营建东都,每月役使丁夫二百万人,规模之巨,速度之迫,令朝野咋舌。诏书里那些“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理由掩盖不住字里行间那急不可耐的炫耀与对民力的极度挥霍。
钱辰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账册,上面记录着从各处山林砍伐的树木,从遥远山峦开凿的石头,以及无数民夫的口粮与微不足道的工钱。数字是冰冷的,但当他前往洛水之滨的工地巡视物料交接时,那热火朝天却又如同地狱般的场景,让这些数字有了灼人的温度。
无数民夫在监工皮鞭的呼啸声中,如同蝼蚁般蠕动。他们喊着号子,将巨大的原木拖上斜坡,将凿好的石料垒砌成宏伟的宫基。暑热、劳累、疾病,以及不时发生的坍塌事故,如同无形的镰刀。钱辰看到有人力竭倒地,他紧握着记录物料损耗的竹简。这就是“大业”的基石,用无数血肉和白骨垒砌。他想起邓妮在图书馆里读到隋朝工程时那赞叹的语气,若她见到这场景,那赞叹必定会化为尖叫。
从洛阳返回长安不久,尚未从那种视觉与嗅觉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一道具体的任命下来,他被划拨到负责通济渠工程某段物料督运的岗位上。通济渠,自洛阳西苑引谷、洛二水达于黄河,再自板渚引黄河水,疏通莨荡渠故道,东至淮水。这是未来南北大运河的关键一段,也是杨广展现功业、满足巡幸欲望的一步。
钱辰真正置身于运河工地上,他被派往汴州附近的一段河渠,驻扎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他的任务是核验运抵的夯桩、木板、麻绳、铁器等物料的数目与质量。这工作看似枯燥,却让他得以最近距离地观察这场伟业的真实代价。
眼前的景象比之洛阳工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河道两岸如同被巨大的犁铧翻开,露出黄褐色的泥土。密密麻麻的民夫望不到尽头,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烈日下挥动耒锸,挖掘土方。许多人脚上连草鞋都没有,赤脚踩在尖锐的石子和湿滑的泥浆里,脚底早已磨破结痂,与泥污混在一起。监工的军吏手持皮鞭,来回巡视,稍有懈怠,鞭子便带着风声抽下,留下殷红的血痕。
“陛下有旨,限期通水,延误者斩。”呵斥声伴随鞭响不绝于耳,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催逼着他们透支最后一丝力气。
钱辰看到,因为工期紧迫,许多险峻的坡段来不及修建稳固的阶梯,民夫们只能用粗糙的麻绳系在岸边的木桩上,悬在崖壁上开凿。绳子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随时可能断裂。稍有失足,便是坠入下方正在挖掘的深壑。他还看到,在疏浚一段淤塞的旧河道时,民夫被强令在尚带寒意的河水中连续作业,病倒溺毙者不知凡几。工棚旁,停放尸体的板车。
历史书上那冰冷的文字,此刻化为了眼前具体的现实。每一具被拖走的尸体,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钱辰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道德上的煎熬,他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却无法阻止这发生在眼前的场景。他不能反抗,不能流露出过多的同情,那只会给他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他只能埋首于账册,记录着支撑这场伟业的物资消耗,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残酷的现实隔离,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记录下的每根木头,每块铁器,都在加速进程。
夜晚,他走到工棚外,望着远处河道上星星点点的火把,那是夜以继日劳作的民夫。风声呜咽,夹杂着监工的斥骂和工具的撞击声,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和笔,记录所见所闻,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为这些无声的牺牲者留下的证据,也是他排遣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负罪感的方式,他的笔迹因愤怒和悲伤而微微颤抖,这些文字沾着血泪,是他灵魂的重负:“大业,汴渠段,役夫鞭痕遍体。监工言,口粮克扣近半,病者无药,死者弃之荒野如刍狗。土方坍塌,压毙数人,监工驱活人清理,复掘之,无视其下或有生还者。惨叫半日乃绝。暑热,疫病起,尸臭弥漫,蝇虫蔽天。有役夫不堪其苦,投水而亡……”
通济渠工程接近尾声,河水即将贯通,令人瞠目的旨意传来:皇帝将循新开凿的运河,巡幸江都。为此,敕令天下州县,造龙舟及各种随行船。旨意中详细描述了龙舟的规制,其庞大与奢华超乎常人的想象。
钱辰被分派到核算龙舟部分装饰用金箔、锦缎、漆料的任务。当他看到令人咋舌的物料清单时,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这边是尸骨未寒,那边却是极尽奢靡。那些金箔可以换来粮食和药材,那些锦缎能让衣不蔽体的百姓得以温饱。这种反差让他几乎要呕吐,他仿佛看到杨广俊美而冷酷的面容上,浮现出对世人苦难漠视,沉醉于自身宏大幻梦的狂热。
通济渠终于如期通水,浑浊的黄河水与相对清澈的淮水支流在板渚交汇,标志着这项耗资巨大,役夫死者枕藉的工程初步完成。皇帝的龙舟船队,也在沿途码头准备就绪。钱辰因为熟悉汴州段水路与物料情况,被临时抽调随同地方官员在河岸迎驾。
这一天,秋高气爽,新开的运河水面宽阔,波光粼粼,两岸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将所有看热闹的百姓和疲惫不堪的役夫隔离。钱辰站在官员队伍的末尾,穿着他那身略显陈旧的吏员袍服,远远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龙舟。历史记载龙舟高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二百尺。真正见到实物才能感受到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仿佛一座移动的宫殿。楼阁四重,高达数十尺,飞檐翘角,如同鲲鹏之翼。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船身以名贵香木制成,饰以丹粉,镶嵌着金玉珠贝,极尽巧思。船帆则以昂贵的彩锦制成,绣着龙凤云纹,在风中鼓荡,绚烂夺目,如同天边的云坠落人间。
龙舟后是紧随的翔螭舟、浮景舟、漾彩舟、朱鸟舟、苍螭舟、白虎舟、玄武舟、飞羽舫、青凫舸……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船队,长达百余里。船只形制各异,无不穷极华丽,如同水面上漂浮着连绵不绝的锦绣宫阙。船只间有无数骑兵沿两岸护卫,锦旗蔽野,甲胄鲜明,照耀川陆。
船队所过州县皆令献食,水陆珍奇,盈积如山,食不完者皆弃埋之。后宫嫔妃、王公贵族、百官僧尼、蕃客使节,随行人员多达十余万,所耗靡费,难以计数。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从那最宏伟的龙舟上传来,悠扬悦耳,是宫廷雅乐《春江花月夜》,与这壮观的场面相得益彰。
钱辰站在岸边,看着那如同移动宫殿般的龙舟缓缓驶过,锦帆鼓荡,乐声袅袅。极致的繁华,穷奢极欲的壮观,与不久前运河工地上那地狱般的景象,形成讽刺的对比。锦帆彩缆,金玉楼船,满河的珍馐美味,是用那些倒毙在河道旁的民夫的血肉换来的。响彻云霄的雅乐也无法掩盖冤魂在风中的呜咽。他仿佛看到那些死去的民夫,正从浑浊的河水中伸出枯瘦的手,想抓住龙舟的船底,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它驶向远方。
他感到一阵恶心,脸色苍白,站立不稳。他见证了历史的奇迹,亲眼目睹了奇迹之下深重的罪孽。杨广的“大业”从开始就建立在如此残酷的根基之上,浮华的龙舟载着的不仅是皇帝,也载着这个王朝走向覆灭的宿命。
龙舟远去,留下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河岸。钱辰随着散去的人群离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萧索。他知道这是开始,大隋王朝似乎也在这浮华的龙舟驶向江都时,驶向了那不可挽回的深渊。他记录历史,却无力改变历史,这种知晓一切的无力感让他感到无奈。前方还有更多的“大业”等待着他去见证,去记录,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