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代玩玩》花可

36、西域

　　历史的车轮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向前飞驰，碾过无数民夫的尸骨与百姓的哀嚎，驶向那看似无远弗届的疆域与荣光。钱辰依旧在将作监繁复的文书中沉浮，如同一片无根的萍藻，被时代的洪流裹挟。通济渠的尘埃与龙舟南巡的喧嚣尚未在记忆中沉淀，新的调令已轻地落在了他的案头。他被临时征调，并入由黄门侍郎裴矩主导的侍团，目的地河西走廊张掖。
　　调令上给出的理由是“通晓杂学且颇识异域风物”。这得益于他在越国公府整理藏书时刻意浏览过的西域图志，根源于他穿越多个时代所累积超越这个时代人文知识与地理知识。在那些不明就里的上官眼中，这位沉默寡言办事稳妥的低阶吏员，似乎对遥远西域：高昌、龟兹、焉耆、波斯、大食、拂林的风俗、物产、语言文字都有了解。这在一个渴望“混一戎夏”、“万国来朝”的皇帝眼中，无疑是值得利用的“偏才”。
　　使团的队伍庞大而隆重，携带了堆积如山的丝绸、晶莹的瓷器、闪烁的金银器皿，以及无数代表皇帝恩赏与天朝威仪的诏书。他们的任务，不仅是抚慰那些名义上已经归附的西域城邦，也要深入探索，招徕远方的国度，为即将举行的盛会做准备。杨广欲效仿古之帝王，西巡张掖，接见西域诸国君主与使者，在祁连山下、焉支山前，展现天朝上国的富庶与文明。
　　一路西行，景色与关中不同，过了金城郡便是苍茫的河西走廊。戈壁、沙漠、绿洲交替出现，天空高远辽阔，风沙渐大，带着原始的气息。钱辰骑在骆驼背上，望着远处天际连绵不绝的祁连山脉，心中感慨万千。这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以使节身份踏上这条古老而传奇的丝绸之路。风中似乎还回荡着当年霍去病铁骑踏破匈奴的呐喊，如今中原的皇帝想用丝绸与黄金，而非仅仅是刀剑，来重新塑造这里的秩序。
　　使团的核心人物裴矩是极具实干精神的能吏，他并非炫耀武力，而是注重收集信息，深入研究西域的“山川险易”、“君长姓族”、“物产服章”。钱辰因为“见识广博”被裴矩召至帐中，询问关于西域的情况。钱辰小心翼翼地将在现代学习到的知识包装成“曾于某孤本杂记中窥得”或“听往来胡商提及”，既展示了自己的价值，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依你看，波斯民风、高昌、伊吾有何不同？”裴矩指着刚刚绘制完成的部分西域地图问道。
　　钱辰心中微凛，仔细斟酌着用词说道：“据零散记载与胡商传言，波斯民众多信奉拜火之神，视火焰为圣物。其王自称万王之王，权柄甚重。其地盛产宝石、骏马、地毯，其人善于经商，技艺精巧，似与葱岭以东诸国，风俗迥异。”他还补充了一些关于波斯官僚体系和军事组织结构的描述，听得裴矩眼中异彩连连。
　　裴矩说道：“正是需要详实信息。圣人欲令四夷宾服，光耀中土，非仅凭兵威，更需知彼知己，啖以厚利，示以恩信，方能令其真心归附，劝令入朝。”
　　钱辰知道，裴矩正在撰写《西域图记》。旨在为皇帝经营西域提供最全面精确的战略与文化指南。自己在现代学习的知识，或许正在不知不觉中汇入这部即将影响深远的著作，成为这“大业”宏伟蓝图上的一笔。
　　他们抵达张掖时，这座河西重镇已经是一片如火如荼的准备景象。官府征发了数万民夫，日夜不停地扩建馆舍，平整道路，修建巨大的行宫与连绵的帷帐，以迎接圣驾与四方来宾。钱辰被分配的任务，是协助核对从腹地陆续送达用于赏赐和贸易的巨量物资。不仅仅是丝绸瓷器，还有茶叶、药材、漆器、铜钱等等，并参与接待先期到达的西域使臣，担任通译副手，负责基本的沟通与记录。
　　这项工作让他得以近距离接触那些拥有不同肤色的面孔，有高昌使者戴着独特的尖顶卷檐帽，有龟兹乐师背着造型奇异的五弦琵琶和箜篌，有焉耆商人带着光泽润美的玉石和珍贵的皮毛，还有吐火罗、粟特、天竺使团。他们高鼻深目，鬈发浓须，服饰色彩艳丽，带来了香料、宝石、玻璃器皿和异域情调的音乐舞蹈。钱辰凭借着模糊的历史记忆和强大的学习能力，能应对基本沟通。他那份不同于寻常官吏的沉稳，以及试图理解对方文化差异的态度，赢得了使者的信任。
　　在一次核对赏赐物资的间隙，他与一位常年奔波于丝路的粟特商队首领有了交谈的机会。那商队首领操着生硬的汉语，看着远处正在加紧施工的观风行殿基座，以及周围堆积如山的丝绸和瓷器，浑浊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说道：“天朝的富庶和气魄确实令人敬畏，如同巍峨的祁连山，雄伟得让人无法仰望。只是如此盛大辉煌的场面，需要大量财力和人力支撑，行走丝路的人见过太多的繁华和衰落，再丰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挥霍。不知这眼前的繁华，能持续几时？”
　　这话如同警钟，在钱辰心中敲响。连商人都看出了盛世背后所隐藏的忧患。他默然无语，心中波涛汹涌。这些用于赏赐和展示的财富，来自愈发沉重的赋税与永无止境的徭役。运河、东都、龙舟、历次北巡、再加上这次规模空前的西巡与“万国来朝”的盛会，大隋正在被这位雄心万丈的皇帝，以一种近乎挥霍的方式急速地消耗。杨广想证明大隋王朝前所未有的强大，却可能正在亲手挖空根基。
　　杨广的銮驾经历了漫长而奢华的旅途后，终于抵达张掖。杨广身着特制的华丽戎装，骑着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在精锐骑兵的簇拥下，展现其不仅是中原天子，更是“圣人可汗”的无上威仪。
　　随后，在张掖城外的焉支山下，那片被特意平整出来的广阔场地上，举行了盛况空前的集会。西域君主、王子、使者，身着五彩斑斓、各具特色的民族服饰，在指定等级的区域内排列，如同众星拱月般面向金光闪耀的观风行殿。他们献上琳琅满目的当地特产：矫健的汗血马、温润的于阗美玉、浓郁的香料、奇异的鸵鸟与猛兽……
　　钱辰站在使团官员队伍，穿着与其他低级官吏无异的袍服，远远望着那座高高在上的行殿。杨广坐在龙椅上，面容在珠旒后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君临天下的压迫感。他接受着万国朝拜，听着那些经过通译转述的赞美之词。裴矩等人忙碌地穿梭于使者与皇帝之间，引导着繁复的礼仪，高声宣读着彰显恩德的诏书，将如同流水般的赏赐颁行下去。场中丝竹喧天，歌舞杂伎轮番上演，欢呼之声震动原野。这是隋朝历史上，中原王朝在西北地区举办的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盛会，无疑标志着其国力和影响力的巅峰。
　　大隋的强盛与荣耀在这一刻，仿佛凝聚成了实体，光芒万丈。阳光炽烈地照耀着金碧辉煌的行殿，照耀着使者的面容，照耀着无边无际的军队与如林般矗立的旌旗。任何人置身于此情此景，都难免会被这宏大到超越想象的场面所震撼，心生向往。
　　钱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极致的繁华与喧嚣，落在了远处那些在烈日下，在监工催促声中默默搬运着沉重赏赐物资的民夫身上，落在了那些因为要供应这场旷世盛会而疲于奔命的地方官吏身上。他看到了“万国来朝”的无上荣光背后，是财政如同决堤般的巨额支出，是地方官府为完成任务而对本已困苦的百姓进行的变本加厉的盘剥，是已经被多次重大工程折磨得脆弱不堪的民力，再次承受的沉重负担。
　　裴矩实现理想的方式，如此的急功近利，如此的挥霍无度，如此的不惜代价。这焉支山下的辉煌，如同沙漠中的烈日，光芒炽烈夺目，也正是开始转向西沉的时刻。壮丽无比，绚烂至极，预示着漫长寒夜即将来临。
　　盛会持续了数日，当使者带着丰厚的赏赐陆续离去，当皇帝的銮驾在庞大的护卫下起程返回中原，张掖城外那曾经人声鼎沸的场地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空旷与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盘基座，以及一座座正在被逐渐拆卸的空营，仿佛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境。
　　钱辰随着使团踏上归途，河西走廊的秋风依旧凛冽。他望了一眼那在视野中渐渐模糊的焉支山轮廓，心中没有多少亲身参与并推动了这段历史的自豪，只有洞悉结局却无力改变的悲凉与沉重。
　　他见证了西域篇章辉煌灿烂的序曲，仿佛已经清晰地听到未来即将响彻中原大地崩塌时的悲怆终曲。“大业”在表面的无限风光与万国来朝的盛景之下，足以吞噬一切的危机，如同广袤戈壁下涌动的暗流悄然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