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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漱玉 ...

  •   暮春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重量,透过稀疏的树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钱辰走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头那股不真实感依旧挥之不去。他来此从最初的惊惶确认,到如今的勉强适应,仿佛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只是这梦,触手冰凉,是口中粗粝粟米饭的滋味,是与他所知历史记载既吻合又充满细节矛盾的宋朝。
      钱辰喜欢词人是李清照,他来到的宋朝的目的之一也是想见见那位“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
      他知道在这个时间,李清照正经历着她人生中最颠沛流离的阶段。丈夫赵明诚已在建康任上病逝,他们夫妇耗费毕生心血收集的金石书画,在之前的战乱中已损失大半,剩下的,想必也在这南逃避难的过程中散佚殆尽。而他要见的,正是在这接连重击下,依然用文字撑起一个时代哀愁的李清照。
      根据历史知识,再结合这几日小心翼翼的打探,钱辰终于摸到了城南一处略显僻静的巷弄。巷子深处,一座小小的院落孤零零地立着,青砖围墙有多处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黄色,门楣上的漆皮卷曲开裂,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破败。
      钱辰站在门前,试图平复那因为即将见到偶像紧张的情绪。他甚至能感觉到手心因兴奋和紧张而微微出汗。易安居士,他一个后世来的灵魂,竟能有此奇遇。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用带来的小物件换钱购置的宋人常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有些突兀。等了片刻,里面并无应答。
      钱辰犹豫了一下,加了点力气,又叩了几下。
      这次,里面传来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隙。门后的人露出半张脸,一双带着深深倦意的眼睛从门缝里打量着他。那是个年纪不小的妇人,鬓角已见星白,面色蜡黄,唯有眉毛还能依稀辨出昔日的清秀轮廓。
      “找谁?”她问道。
      钱辰连忙拱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地说道:“晚生钱辰,冒昧打扰。久闻易安居士大名,心中仰慕至极,今日特来拜会,望乞一见。”
      门后的妇人,正是李清照。她看着门外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衣着普通,面容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光彩。这些日子,来“拜访”的人并非没有,有的是旧识想来探探虚实,有的则是闻风而来,惦记着她和赵明诚可能还藏着的什么字画古玩。
      她倦怠的眸子在钱辰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看出点什么。最终,她还是缓缓将门拉开了些,侧身让出通道,说道:“寒舍简陋,若不嫌弃,请进来吧。”
      钱辰道了谢,迈步走进院子。院子不大,果然如他所料,甚是破落。墙角堆着些杂物,几丛无人打理的花草蔫蔫地耷拉着,石桌旁边放着歪歪扭扭的蒲团。整个庭院弥漫着一种万物凋敝的沉寂。
      李清照引着他在石桌旁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
      她抬起那双曾经写下无数锦绣诗词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钱辰,忽然开口说道:“金人破了汴京,以前留下的那些收藏,跑的跑,散的散,抢的抢,没剩下什么了。”
      钱辰说道:“我不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
      李清照问道:“你是来求字的吗?”
      钱辰有点说不上的滋味,来之前的兴奋,在这一刻被眼前妇人那深入骨髓的憔悴击得粉碎。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符号化的“千古才女”,而是一个被命运蹂躏后痛苦的女人。
      书上那些关于她晚年凄苦的描述,有了具体而残酷的指向。国仇家恨,夫死物散,所有这些抽象的词,都化作了她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以及那挥之不去的疲惫。
      一股强烈的酸楚冲上钱辰的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想表达自己并非为求字而来,只是纯粹的仰慕。可那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却觉得无比苍白和虚伪。在这样的苦难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轻飘。
      情急之下,或许是急于证明自己“懂”她,懂她此刻以及未来的痛苦,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易安居士,您写的诗词会流传千古,让后世无数人读之落泪。”
      李清照微微一怔,空洞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淡淡的讶异,她慵懒倚着石桌,原本如同古井无波的眼眸,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先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地盯着钱辰,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随即,那震惊化为了某种被戳中心底的痛处。
      金石录散佚,书画成灰烬,汴京旧居早已梦碎。赵明诚病逝,亲朋离散,故国沦丧,昔日那个“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如今又在何处?国事已不可问,家事支离破碎,余生还有什么期盼,还有什么留恋。
      她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孤灯残烛,想诉说这满腔的悲苦,可张嘴却发现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而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堵住了所有声音。
      情绪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冷漠和倦怠筑起的堤防。那双枯寂已久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浓重的水汽,随即,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滑入衣襟。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眼泪这样无声地地流淌。
      钱辰彻底慌了神,他没想到自己这句话会带来如此剧烈的反应。他看着李清照那无声流泪的模样,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崩溃,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他手足无措,想劝慰,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易安居士,晚生多言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李清照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嗫嚅。她站起身,径直走向屋内,脚步甚至带着一种急切。片刻之后,她走了出来,手中捧着旧砚,毛笔,还有纸。她将东西放在石桌上,说道:“磨墨!”
      钱辰连忙拿起旁边小水盂里的水,倒在砚台中,拿起那块微墨,用力地研磨起来。
      李清照就站在桌边,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仅仅是悲伤,而是闪烁着奇异的光,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与强烈创作冲动的火焰。她望着院子里那株枯树,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已然倾覆的汴梁繁华,看到了与赵明诚琴瑟和鸣的往日,看到了战火中仓皇南奔的狼狈,看到了金石书画散佚时的痛彻心扉,看到了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未来……
      钱辰将磨好的墨和蘸饱墨汁的毛笔恭敬地递过去。李清照接过毛笔,俯下身将那张纸铺在石桌上,悬腕落笔。笔锋接触纸面,不再是钱辰想象中的婉约清丽,而是带着一股沉郁顿挫的力道,如刀劈斧凿,又如孤鸿掠影,带着铮铮的筋骨与无尽的悲凉。她几乎不假思索,那些词句仿佛早已在她心中酝酿了千百遍,只待这一个契机,便喷薄而出。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起笔便是暮春凋零,心灰意懒。风停了,花落了,连尘土都仿佛带着残花的香气,是一种繁华过后的沉静。当这熟悉《武陵春》终于以笔墨的形式呈现在纸上时,钱辰的心再次被重重一击。它们不再是历史书上的字,而是泪水刚刚滚落的温度,带着她手腕传递出的重量,烙印般刻在了这张纸上。力透纸背,悲愤填膺。这是一个试图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努力。笔落,仿佛耗尽了书写者全部的气力。
      李清照缓缓直起身,放下笔,眼神复杂地看着石桌上墨迹未干的词稿。悲伤似乎随着笔墨的流淌宣泄出去,但一种更深沉的哀戚,却沉淀在了她的眉宇之间。
      钱辰看着那首已然成型的《武陵春》,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他亲眼见证了一首千古名篇的诞生,见证了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瞬间的凝固。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痛苦,更加壮烈。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和挣扎。
      李清照慢慢抬起头,再次看向钱辰,目光里已没有了最初的戒备与倦怠,也没有了方才的激动与崩溃,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她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你究竟是谁?”
      钱辰看着李清照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说道:“晚生只是慕名前来,有些东西,或许战火可以焚毁,乱世可以掩埋,但并不会真正消失。譬如这些文字。它们承载的是您此刻的悲欢,是这个时代的印记。”
      李清照闻言,目光微微一动,再次看向钱辰。这一次,她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她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显然对于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种话题太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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