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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漠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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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辰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从树梢上吹下来的枯叶,在无尽虚无的黑暗中翻滚,耳边风声不断呼啸,其间夹杂着粗犷的呼喝声,还有连绵不绝的马蹄声。这声音如此有力,带着原始的震撼。
他睁开眼,感觉浑身酸痛。映入眼帘的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随着身下颠簸不断晃动、发出吱呀声响的木质栅栏顶棚。他在一辆行驶中的勒勒车上,身下铺着散发浓烈牲畜味与草料味的垫料。虽然穿越成功,但是眼下的处境,与他预想中的平稳落地不太一样。
他艰难地侧过头,将脸颊贴在木栅栏上,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无边无际的草原,像一片沉默而汹涌的海洋。秋风萧瑟,卷过广袤的原野,推动着枯黄的草浪,这是原始的景色,与他记忆的中原景致不同。
这片浩瀚的天地间,吸引他目光的是正在行进的军队。他们骑着马,马的鬃毛在风中飞扬,肌肉线条流畅。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皮袍,或者镶嵌着金属片的皮甲,外面披着用来抵御风寒的“扎答剌”。他们的脸被草原上常年累月的风霜和飞沙走石磨得粗糙,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细长的眼睛透出鹰隼般锐利的光。鞍桥上挂着弓箭,刀鞘里插着弯刀,盘绕整齐的套马索。整个队伍森严冷酷,感觉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剽悍。
钱辰观察军队装备的精良程度与士兵的气质,以及行军队列的严谨,绝非寻常的部落牧民,有可能是蒙古贵族麾下的精锐。他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比这草原的秋风还要冷。他回想起灵魂被撕成碎片的感觉,耳边的金铁交鸣之声。时光玉似乎无法让他安全抵达,而是将他抛入处于军事行动中危机四伏的历史节点。
一个骑马与勒勒车保持同步速度前进的骑兵,正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观察一头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兽。
钱辰冷静下来,他知道在奉行弱肉强食法则的原始环境中,任何慌乱的反应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必须利用可能的机会,用他自学的语言说道:“有水吗?”
那骑兵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竟然会说一点他们的语言,尽管口音蹩脚。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从马鞍旁解下动物皮革缝制的水壶,拔掉用封口的木塞,递到钱辰嘴边,给他灌了几口水。
那里面装的并非甘冽的清水,而是辛辣中带着浓郁奶味的马奶酒。酒水的暖意驱散了一些寒意,也让钱辰稍微振作起来。
那骑兵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钱辰知道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回想起元朝时期对来自西域、中亚、乃至欧洲等所有非蒙古、非汉人外来者的宽泛统称“色目人”。他艰难地组织语言说道:“我是商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货物都被抢了。”
丝绸古道或其延伸线上遭遇马贼抢劫,是商旅队伍家常便饭般的悲剧,这个理由常见,也容易理解。
骑兵疑惑地问道:“你的货物呢?”
钱辰努力做出劫后余生的样子,说道:“货物都没了,只有我逃出来了。”
骑兵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他或许觉得这个手无寸铁,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落难商人构不成什么威胁,便不再追问,随即骑马向前去,似乎是去汇报情况了。
钱辰将身体埋进那堆散发着异味垫料里,以减少颠簸带来的不适,内心如同掀起惊涛骇浪。他利用这个机会,仔细地观察这支队伍。他们的行动迅捷如风,井然有序,即使在快速行进中,队形也能保持警戒态势,前后呼应,侧翼有游骑巡视。
傍晚,天空的灰色变得深沉,气温下降。队伍在连绵起伏的丘陵环抱的低洼地带停下扎营。士兵们卸下马鞍,给马匹戴上绊脚索让其自行觅食。
钱辰被士兵从勒勒车上拽了下来,他脚步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他被推搡着,带到营地帐篷前。帐篷里站着一个身影,他穿着一件边缘磨损的蒙古袍,腰间挂着弯刀。他的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深壑,眼神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浑身散发着精悍的气息。
押送钱辰的士兵恭敬行礼,那人显然是这支队伍的百夫长,他听完士兵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钱辰面前。他沉默地看着钱辰,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与探究。
百夫长终于开口说道:“你是商人?”
钱辰学着士兵行礼的样子行礼说道:“是的。”
百夫长问道:“你从哪里来?”
钱辰回答道:“从花剌子模过来。”
百夫长眼神锐利如刀,说道:“那片土地已经在大汗的马蹄下化为了尘土,你是如何穿过那片战乱之地?为何孤身一人在有狼群的草原腹地?”
钱辰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任何一个问题回答不慎,都可能被当场认定为别有用心的人,被毫不犹豫地处死。
他决定赌一把,继续编造故事,试图引导对方的思路,说道:“尊贵的那颜,我的商队在花剌子模边境地区遭遇盗匪不幸失散,我侥幸逃脱出来,本想寻找新的商机,但迷失了方向。听闻天空之下皆为牧场,希望能有机会为伟大的大汗效力。”
他试图唤起对方对汗权的敬畏,试图将自己定位成试图投靠强权,具备利用价值的落难文人,他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营地的篝火在夜色中跳跃,明暗交织的光线映照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百夫长问道:“你会写字吗?”
钱辰一愣,随即心中被绝处逢生的希望填满。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关键的转机,一个识文断字,而且可能懂得多种语言和不同计数方法的人,对于管理日益庞大的战利品、记录人口物资、处理文书都是非常有用的人才。
钱辰谨慎地回答道:“我懂得我们那里的文字,也略通计数之法。”
百夫长点了点头,脸上那万年冰封般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丝,虽然远未到融化的程度,但那股冰冷的杀意似乎消退了。他说道:“我们正需要会计数,能清点战利品的人。你暂时跟着队伍,负责写文书和清点战利品。”
钱辰稍微放松,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他连忙说道:“感谢那颜收留。”
他被带离帐篷,安排到放辎重和皮口袋的旁边,虽然依旧有士兵在监视他,他活动着僵硬发麻的手腕,坐在冰冷而坚硬的土地上,看着天空中璀璨夺目的银河,感受着草原夜晚刺骨的寒风,心中五味杂陈,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忧虑。
他成功穿越到元朝,或者说元朝早期的时代。他见到了处于战力巅峰状态的蒙古铁骑,感受到那股即将席卷欧亚大陆,令无数文明颤栗的力量。他凭借自己具备的知识,暂时留在这里,获得了一个微不足道但可能至关重要的职位。
但这一都仅仅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开始。他身处在由部落忠诚和严酷生存法则构建的世界,周围是语言、文化、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与他有差异的人。他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学会隐藏自己,学会观察周围环境,学会利用自己超越时代的历史知识,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见证那些他曾在历史书上读过,如今却即将亲身经历的历史。
篝火旁传来苍凉而悠远的琴声,紧接着是士兵低沉浑厚的歌声,他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那旋律中蕴含的是对荣耀的渴望,是对故乡的思念。这歌声与战士身上散发的血腥气融合,构成一幅真实的草原画卷。他感受着这里的严寒,聆听着他们用古老的语言歌唱,诉说着这片辽阔的草原。
那片无垠的星空,银河如同璀璨的河流,横亘在墨黑色的天幕上,星辰密集得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这里的星空冰冷和疏离,俯视着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见证了无数部落的兴衰,如今也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穿越者。
他想起那个和邓妮讨论历史的图书馆,此刻,在凛冽的寒风与陌生的歌谣中,已被冲刷得如此模糊,遥远得如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时光长河,成为了星河对岸一个温暖却触摸不到的幻影。孤独感与对未知命运的担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是他选择的旅程,一条独自穿越在历史缝隙中无法回头的旅程。
钱辰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与研究者,而是真正地踏入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而那个有着温暖图书馆、明亮灯光、便捷生活和邓妮温柔笑容的现代化世界,此刻,已遥远得如同这条星河对岸的、模糊而不可触及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