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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大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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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严冬终于快要过去,肯特山地区的冰雪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逐渐消融,汇聚成无数条涓涓细流,滋润着底下那片枯黄却始终蕴藏着生机的广袤草甸,隐约已经能看到些许急于冒头的嫩绿色草芽。钱辰跟随的那支隶属于宗王的队伍,完成也许是侦察任务后,开始拔营向南折返。
回程的路途漫长而艰苦,他们穿越依然寒风凛冽的戈壁,那里只有一丛丛顽强的骆驼刺和裸被风沙打磨得光滑的岩石。日照强烈地烘烤着大地,夜晚依旧寒冷刺骨,昼夜温差极大。钱辰穿上用银饰与牧民换来能抵御风寒的皮袍,他学着其他士兵的样子,用粗布蒙住口鼻,减少风沙的侵袭。
经过长时间的艰难跋涉,当遥远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模糊的土黄色巨龙般蜿蜒起伏的阴影时,整个队伍里响起一阵骚动,马蹄声似乎都变得轻快了些。
旁边与他颇为熟络的骑兵,用手中的皮鞭指向远方逶迤的山影,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说道:“宫帐之城。”
“宫帐之城”指的是早期蒙古汗庭所在的哈拉和林。钱辰知道随着忽必烈汗将统治重心南移,致力于经营汉地,那座曾经的中心城市正在逐渐失去地位,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绝非哈拉和林。
队伍并未转向通往哈拉和林的方向,而是沿着一条泥泞的土路,向东南方向行进。路上的车辙印越来越密集,遇到的商队、运粮的牛车、以及押送物资的军队渐渐多了起来。
数日后,一片规模庞大的工地,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视野中,随着距离拉近而变得越来越有压迫感。钱辰知道历经艰辛,终于抵达此行的核心目的地,这里是正在营建的大都城。
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震耳欲聋的喧嚣,站在土丘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是无边无际的人海,是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在广袤土地上劳作的民夫。他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策,在巨大的黄土地基坑壑中劳作,喊着低沉的号子,用巨大的木夯将泥土夯实,从遥远的西山通过开辟出的道路,开采青色石料,利用成千上万的人力,艰难地将这些庞然大物拖运到指定位置,无数座土窑矗立在工地外围,不停地冒着滚滚浓烟,烧制着建造宫殿和城墙所需的青砖灰瓦,烧好的砖瓦被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巧思的工匠利用北方冬季严寒,在需要运输巨型木材的路径上泼水成冰,形成光滑的冰道,将那些需要数百人才能抬动的巨木梁柱相对省力地运至工地。这就是未来的元大都城,钱辰站在这片沸腾的的土地上,心中充满震撼。
钱辰被带到负责他们这一片区建材清点与运输记录的地方,这是一片用夯土墙和茅草顶搭建起来的简陋院落,比起外面工地的喧嚣,这里相对安静。
百夫长说道:“你负责清点运抵料场的石料、木料、砖瓦的数量,核对押运官或者工头给出的单据,然后将准确无误的数字记录在册。既然你懂得计数,识得文字,那就留下来工作。你的工作很简单,但绝对不能出错。”他说着从旁边堆积如山的木牍中抽出一块粗糙的木板和一小罐因为天气寒冷而几乎冻住的墨汁,还有几支笔锋已经磨损的毛笔,直接扔到钱辰面前。
钱辰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他知道在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有生存下去才重要。他只是谦卑地低下头,用刚刚学会的礼仪微微躬身说道:“我明白了,不敢有误。”
他很快投入到这项枯燥而繁重的工作中,工作的地方在四处漏风的草棚,里面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和一条破损不堪的长凳。他需要顶着烈日与风沙站在那里,清点源源不断运送来的各种物资。巨大的青石条被拉来,粗糙的原木被扛来,成堆的砖瓦被推来……他需要逐一计数,然后与押运的监工核对单据。确认无误后,他才能用毛笔蘸着尚未化开的墨汁,在粗糙的木牍上记录。
这份艰苦而卑微的工作,却也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得以近距离观察这座世界名城如何拔地而起。他看到设计图纸上体现出的传统中轴线布局与规整的棋盘式街巷规划的清晰雏形,似乎是采纳了刘秉忠等大臣的建议,意在彰显承袭中原正统。他也敏锐地注意到,位于中轴线北端初具规模的皇城宫阙内部空间开阔,宫殿之间的广场空地规模宏大,也许是考虑到大规模驻扎、举行盛大聚会、以及不可或缺的骑射活动的实际需要,体现了其尚武精神。
他看到在这片巨大工地上,来自不同种族的人所形成的复杂而森严的等级体系:主导工程总体规划的是像刘秉忠这样的大臣,他们掌握深厚的文化知识。承担繁重的施工与体力劳动的是域征来的民夫,他们在监工的皮鞭与呵斥下在工地上挣扎求存,而负责管理关键物资调配和财务税收的,则多以善于理财和经商著称的官员。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巨大熔炉,钱辰身处其中感受到那种无形的隔阂。
傍晚,收工的号角在庞大的工地上空凄厉地吹响,如同退潮般满身泥污的劳工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工地。钱辰在收拾简陋的书写工具,结束枯燥无味的工作。忽然听到从工地方向传来一阵不同于往日的喧哗声,夹杂着低沉而浑厚的铜钦声,以及清脆的法铃声。他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服饰鲜明、仪仗隆重、气势非凡的队伍,缓缓走过工地被清理出来的通道,向初具轮廓的皇宫方向走去。
工地上的监工与官员,此刻都停下手中的活,或是从简陋的官署中快步走出,面向那支缓缓行进的队伍,恭敬地躬身施礼,脸上带着虔诚。
一个同样负责文书工作的小吏说道:“那是八思巴大师。”
钱辰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他终于在这个时代亲眼看到了这位在元朝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传奇人物。虽然他无法看清轿舆中八思巴的真容,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之中强大的影响力,几乎凝成了实质,让他感到莫名的压迫感。元朝宫廷中所享有宗教的崇高地位,此刻以一种直观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这与他在后世历史书中读到的记载完全吻合,忽必烈尊奉八思巴为帝师,不仅是因为折服于其精深的造诣,也是出于极其现实考量与统治需要。通过宗教可以有效笼络和治理刚刚纳入版图的吐蕃地区,也可以利用来自雪域高原具有神秘色彩和完整体系的意识形态平衡乃至超越汉地传统的儒家思想。
庄严的队伍缓缓远去,消失在皇宫的阴影中。工地上很快便恢复了之前那种充斥着尘土与呵斥的喧嚣。他知道这座正在用无数人力、物力堆砌而起的煌煌巨都,其内涵绝不仅仅是砖石土木的堆砌,也是多元文化、多种力量、不同形态在此碰撞、融合、角力与妥协的宏大舞台。蒙古人带来的武力与传统,汉人提供的悠久文明底蕴与庞大工程能力,色目人贡献的商业网络与理财手段……这些看似迥异的元素都在忽必烈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手中,被糅合在一起,共同塑造着统治的独特面貌。
晚上,他借着从帐篷破洞处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拿出一块在料场边缘捡到的碎陶片,以及藏匿已久的炭笔。他小心翼翼地在陶片粗糙的表面上,用极其微小的字体,记录下今天的观察与思考:“至新都大都,营建之役,规模之巨,气势之宏,役夫之多,形销骨立,尤以汉匠、南人苦甚,监工鞭挞,如同驱使牛马。今日偶见帝师八思巴仪仗,自皇城法事归,仪卫森严,官宦皆俯首,地位尊隆,可见一斑。忽必烈羁縻吐蕃、平衡汉儒之深意也。此间,蒙、汉、色目、藏,诸族杂处,等级森然,暗流涌动……”
他将写满字迹的陶片在月光下仔细吹干,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包裹,放回贴身的衣物里藏匿起来。这些零碎的记录,不仅仅是他此次元朝之旅的见证与记忆,也是或许在未来当一切尘埃落定后,能成为他向那个无法真正理解这一切的邓妮,或者说是向他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割舍的那个属于现代的灵魂,所做的真实的汇报。
营帐之外,塞北的寒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但这座正在疯狂汲取养分,奋力破土而出的帝都所散发出的那股混杂着野心与血汗的灼热气息,似乎也让这个依旧寒冷的夜晚,不再显得那么漫长和难以忍受。他知道元朝之旅将在这座注定要承载无数荣耀与悲欢的城市,揭开复杂而深刻,也注定波澜壮阔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