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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运河 ...

  •   时光如同大都城外那条日益宽阔的通惠河水,看似平缓实则悄无声息地流淌。钱辰在料场那日复一日的与砖石木料打交道,不知不觉间已持续很久。他如同一颗被嵌入元朝微不足道的齿轮,凭借近乎偏执的严谨和从未出过纰漏的记录,竟然也逐渐赢得了那位以百夫长的尊重与信任。至少他的待遇得到改善,食物从那难以下咽的馊粥烂菜与勉强果腹的黍米饭到他额外得到有浓郁奶香的奶疙瘩,这在那时的他看来,已堪称是难得的奖赏。
      夏日的酷热与尘嚣渐渐被秋日的干爽取代,大都城日益高耸的城墙已初具轮廓,那些覆上首批琉璃瓦的殿宇开始在天际线上显露出其不容置疑的恢弘气象。一纸墨迹未干的调令,如同秋风中一片飘落的树叶悄然而至,将钱辰从这片尘土飞扬、充斥着夯土号子与金石撞击声的工地,调到对他而言既熟悉又充满未知的漕运领域。
      调令来自工部下属分管漕渠事务的机构,理由称其“计数精审,心细如发,可堪驱使”。然而钱辰知道背后恐怕并非什么特别的赏识或提拔。更可能是在远离核心权力、却又需要懂文字、会计算的文书岗位出现空缺时,顺手将这个在他这个有点用处的小吏,随意打发了出去。毕竟与营建大汗新都这等关乎颜面的大事相比,维系城市供给的漕运也至关重要。
      新的工作地点位于大都城东,靠近即将全线贯通作为漕粮入京最后一段的通惠河终点码头。这里的气氛与热火朝天,与沸腾状态的大都工地不同,少了几分扑面而来的尘土飞扬与金属撞击的尖锐,多了几分水汽氤氲带来的湿润,以及属于码头特有的忙碌与杂乱。构成了属于漕运码头复杂而真实的样子。
      钱辰负责记录往来漕船的数目与载货量,以及核验相关文书凭证。他到了工作场所,一间阴暗潮湿,堆满漕运卷宗的库房。
      漕运官吏说道:“你的差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核对抵达码头漕船递交上来的堪合,清点运来的漕粮、布帛、或者朝廷指定的其他物资数量与文书上是否相符,然后登记造册。在这里,一丝一毫也错不得。那些押运的官弁、跑船的船头,个个都是人精,虚报数量、夹带私货是常有的事,你的眼睛必须放亮些,心也要硬一些。”
      钱辰恭敬地应道:“我知道了,按你说的做。”
      他知道自己本质上还是与数字打交道,只是环境从干燥工地的料场变成了水汽弥漫的码头,清点的对象从冰冷的砖石木料,变成运河上船只押运的漕粮。
      他开始往返于喧嚣嘈杂的漕渠码头与阴暗的库房之间。码头上充满繁忙的景象,一艘艘体型硕大的漕船,依靠船夫的精准点拨,以及岸上的纤绳,缓缓靠近泊位。这些船只吃水极深,船舱里满载从富庶的江南、中原地区,通过河道,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千里迢迢运来的粮食。这些黄澄澄的米粟,是维系大都城、其内庞大的官僚体系、以及驻扎在周边虎视眈眈的军队的,不可或缺的粮食。
      钱辰手持粗糙的木牍与墨汁,跟在经验丰富的官吏,小心翼翼地登上随着水波摇晃的漕船甲板。随机打开粮袋,检查里面粮食的成色、干燥程度,有无霉变掺假。他要仔细核验船上标识的装载石数,与实物进行比对。他更要与那些押运的船户头领,核验那一叠叠盖有沿途漕司印的堪合文书。
      一个船头套近乎说道:“你是体恤我们这些跑船人的,你看这趟水逆得厉害,在济州泊那段遇上巡河官船盘查耽搁了,这船上人吃马嚼,总得有些耗米,这实在是迫不得已。”说着拿出一串铜钱递过去。
      那官吏没有理会,仿佛那串铜钱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敲了敲木牍上刚刚记录下与堪合文书略有出入的数字,声音平静地说道:“规矩就是规矩,耗米朝廷有定例,你自己掂量着办。”
      那船头脸上的笑容凝固,如同戴上僵硬的面具,收回那串未能送出的铜钱,嘴里低声抱怨着,灰溜溜地跑去指挥船夫卸货。
      钱辰在旁边默默看着,知道这也许就是元朝漕运体系的日常。
      他从船上那些沉默寡言的水手,还有码头那些船夫的交流中,拼凑出关于这个时代漕运的宏观图景。原来为了高效地将南方丰饶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输往北方,朝廷投入巨资全力经营这条打通并进行关键性取直改造运河的同时,也在以惊人的魄力和冒险精神,大力发展着另一条具有挑战性,也可能带来更高效率补给的海运。
      海运的船只高耸挺拔,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粗壮的桅杆如同巨人的臂膀指向天空,昂起的船首带着一种劈波斩浪的彪悍气势。那些就是等着季风,准备走海路北上的海漕船。
      漕运官吏说道:“听说那些是从刘家港出发,靠着船夫看天辨星的本事,贴着海岸线北上,穿过风急浪高的黑水洋,绕过险象环生的成山头,最后才能抵达直沽寨,卸下货物再由小船经白河转运至大都。”
      钱辰望着那些在灰蒙蒙天光下显得格外肃穆的海船,心中思绪如同脚下的河水般翻涌不息。他历史书上知道元朝海运的兴盛及其在后期经济中扮演的关键角色,知道后来会形成相当成熟、拥有固定航线、船只和管理制度的海运体系。但此刻亲眼看到这象征着两种不同运输理念的船只共处一港,还是让他感到身临其境的历史现场感。运河维系着的是稳定的控制,海运追求的是效率。
      任何高效与宏大的战略背后,支撑其运行的往往是无数底层百姓的血泪与无声的苦难。漕渠码头上的日常工作,也让钱辰得以更真切地目睹了劳役制度的残酷本质。他想起之前在历史书上读到的元朝中后期由于漕运体系本身固有的种种弊病,如吏治腐败导致的层层盘剥、自然灾患的冲击、海运的巨大风险,使南方物资北运的成本不稳定,加剧了对南方地区的压榨,成为引发矛盾,导致崩塌的重要因素。此刻他站在这个巨大矛盾汇聚的节点,以一个卑微亲历者的视角,感受潜流之下的巨大张力。
      黄昏,码头依旧忙碌。一艘满载江南上好粳米的漕船,在试图靠近较为拥挤的泊位时,因船尾掌舵的船夫操作失误,加之此时正值退潮,水流变得湍急紊乱,船尾猛地撞上相邻泊位一艘卸完货准备离港的船头。只听木材断裂的脆响,在喧嚣的码头上异常刺耳,那艘空船一侧的船舷木板被撞开,河水立刻涌入,肇事的漕船情况同样不妙,尾舵似乎被空船破碎的木板卡住,或者舵轴受损,船身失去控制,在河水中打横,阻碍其他船只的通道,倾斜角度预示着随时可能倾覆,船上的粮袋和船夫危在旦夕。
      码头上陷入混乱,船上的船夫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岸上力夫们纷纷躲避,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闻讯赶来负责维持码头秩序的监工,眼看就要按照他们简单粗暴的方式,挥舞皮鞭,痛打一顿,强行命令其他船只上前拖拽来处理这场事故,全然不顾可能带来的伤害和更大的损失。
      千钧一发之际,在旁边观察的钱辰,判断两船的相对位置、水流方向以及受损情况,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那艘失控漕船的尾舵损坏,导致动力失衡,调整角度的是那艘被撞伤的空船。他来不及多做权衡,冲到那处于暴怒边缘,手已经按在刀柄上的监工和船夫面前,用简洁的语言,配合清晰的手势,说道:“那艘船的尾舵卡住动不了了,先要人下水,用粗绳子拴住那条破船,拉到旁边,让开水路,再用竹篙顶住肇事船的船头,然后才能派人下水修舵。”
      监工闻言猛地一愣,将信将疑,眼看失控的船只横亘在航道中央,阻塞越来越严重,而强行拖拽的风险显而易见,他咬了咬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下达命令,指派几名水性好的船夫,按照钱辰说的方法尝试。岸上的其他力夫也找来撑船的竹篙与粗重的麻绳。那艘破损的空船被几根绳索牵引,挪开一个空隙后,竹篙顶住失控漕船的船头,限制继续横移和旋转的趋势。水下的船夫潜入船尾,清理了卡在尾舵缝隙中的碎木,船只的失控得到了有效遏制。
      一场极可能演变成重大损失的危机,就这样被看似简单却极其关键的措施化解了。监工看着已无倾覆之虞的漕船,脸上的怒气消散了大半,虽然依旧骂骂咧咧,但没有再动用鞭刑,只是严厉申饬了肇事船夫。
      钱辰还来不及体会这微不足道的成就感所带来的松弛,就敏锐地察觉到旁边另外几位同在漕渠工作的同僚,平日里就对他这个异乡人带着敌意,此刻投来的目光中除了最初的惊愕之外,被浓烈的嫉妒情绪取代。他心中如同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他知道化解危机的举动,虽然避免了损失,却在无形中打破了官僚生态中的平衡,他的显能很可能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恢复了谨慎与低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更加专注地埋首于自己面前那写满数字的木牍之中。
      夜幕缓缓降临,将码头的喧嚣与不堪都笼罩在厚重的帷幕之下。通惠河水在稀稀落落的星光与岸边零星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幽暗而破碎的粼光,执拗地流向那座在黑暗中巍峨与神秘的大都城。他在这条漕运线上所经历的一切,仅仅是他试图深入理解内在逻辑的尝试。前方的水,无论是运河还是海运,似乎都比他想象的还要还要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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