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代玩玩》花可

65、异域

　　钱辰在漕渠那微妙而压抑的处境，自那日码头事故之后，果然如同他此前所隐隐预感的那般，变得愈发清晰起来。那几位原本就对他这个“异乡”身份和偶尔流露出不同于寻常胥吏的沉静气质抱持着疏离与隐约敌意的同僚，如今更是刻意地拉开距离。
　　他凭借急智化解危机，非但没有赢得半分赏识，反而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更加牢固地隔绝在这个小官僚生态圈的核心之外。钱辰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他官吏极其细微的谨慎与保留，交代事务时的话语愈发简练，仿佛生怕与他产生任何超出公务之外的关联。
　　这种仿佛陷入粘稠泥沼的沉闷氛围中，一纸看似平常的借调文书，将钱辰从漕运码头那日复一日的数字迷宫与尘嚣汗臭中抽离出来。缘由是大都城宫室营造、百官俸禄，以及庞大的宫廷用度，对各类物资的核算变得繁复，尤其是涉及南方海路运抵，种类堪称光怪陆离的舶来品，急需精通计数且略通异域语言的人手协助。新的工作地点也从大都城东的码头，转移到大都城内气氛不同的一处处理藩属贡品事务的官署。
　　这里的环境与漕渠码头的粗粝形成鲜明对比，官署所在的院落规整肃穆，虽然不及皇宫那般金碧辉煌，但廊柱门窗上所涂的朱红油漆尚且鲜亮，院子里也刻意点缀太湖石和几丛在深秋也依旧挺立的翠竹，显出体面的雅致。
　　钱辰被分配的新任务，是在一位户部主事带领下，与从各部门抽调来的书吏一起清点登记从高大海船上卸下，堆放在官署后库的舶来品。他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世界地图：有来自波斯，颜色鲜艳、织工繁复的地毯。有来自印度，刀身雕刻花纹、镶嵌宝石的匕首。有来自东南亚，色泽沉郁、散发香气的香料。有来自阿拉伯，匠人吹制、轻薄剔透的玻璃器皿。还有来自更遥远地方的特产……
　　他依据那些用不同文字书写的货单，仔细核对每件物品的名称、数量、规格，记录并凭借渊博的知识，评估其大致的价值，以便分类入库。
　　秋日的阳光有些慵懒，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堆满卷宗的桌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钱埋头于一摞散发浓郁樟木气味的木板材的记录，辨别货单上的异域文字，忽然听到官署传来一阵不同于往日的喧哗声。那声音中夹杂着他从未听过的语调，仿佛吟唱般的语言，他放下毛笔，抬头望去，只见市舶司的官员正陪着使臣或巨贾，步履从容地穿过院子，向专门用于接待贵宾的正厅走去。为首的人身材高大，眼窝深陷，鼻梁挺拔，拥有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他身披一件质地厚实的天鹅绒斗篷，边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路，内着雪白的亚麻衬衣，举止间带着贵族的优雅。跟在他身后的几人，也是类似的长相，他们像是来自极西之地的人。
　　官署对此行的接待规格颇为隆重，厅堂内备好了来自江南的顶级绿茶和精美的瓷质茶具。双方在铺着锦缎坐垫的梨花木椅上分宾主落座，就一批刚刚运抵的货物价格，进行冗长的磋商。钱辰作为负责记录相关货物数据的书吏，被要求在旁边侍立。
　　谈判进行得并不轻松，双方在关税数额上反复拉锯。间歇时分，那位为首的商人，似乎为了缓和气氛，将注意力转向厅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画。画中烟云缭绕，峰峦叠嶂，意境空灵。他饶有兴致地询问画中所描绘的景致，其中蕴含的思想，以及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趁着这个空档，他的随从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精心装订的册子，以及用布包裹着的炭笔，开始就着身旁小几上的空白纸张，快速地涂抹勾勒起来。
　　钱辰起初并未过多留意，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与东亚面孔不同的异域来客，心中感慨元朝疆域之辽阔，大都城文化交汇之深入。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桌面上摊开的册子时，如同被投入冰窖般冷却。在那本摊开的册子上，以写实技法寥寥数笔勾勒出的是一幅女子的肖像画，线条虽然简练，却极为传神。那仿佛蕴藏着星子般光芒的眼眸，那挺秀而带着些许执拗感的鼻梁，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额前几缕发丝自然垂落的发丝……
　　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快速移动的炭笔时，并未停留在人物肖像上，而是注意到卢卡在画完后，在其旁边空白处，信手画下结构复杂的几何图形，线条精准，透着一种冰冷的理性之美。他认识这个图形，是这个时代常见的装饰图案。
　　谈判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自算计的氛围中继续进行，好不容易等到双方条款达成一致，会谈暂告一段落，官员们客套地邀请他们享用精致的茶点。
　　厅堂内人群稍散，钱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正在收拾画具的人面前，尝试用自己仅知的语言问候。
　　他惊讶地抬起头，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立刻热情地回应，好奇地询问钱辰为何懂得这他们的语言。
　　钱辰含糊地解释曾有接触，随即将话题引向那个几何图形。他指着素描本上的那个几何图形，用尽可能简单的词汇配合手势问道：“这个图形是什么？”
　　他看了看自己画下的图案，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学者般的专注与信仰般热忱的神情。他语气郑重地说道：“这是神圣几何的体现。在我的故乡，很多人认为这些和谐的几何图形，蕴藏着宇宙的奥秘，是通往理解神圣的窗口。我画这些几何图形是为了提醒自己，即使在最遥远的异邦，创造的法则依然无处不在。”
　　钱辰听着这充满哲学色彩的解释，神圣几何是通往宇宙奥秘的窗口这种话，心中恍然大悟，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失落。原来这超越时代的理性之美并非来自未来，而是源于一种古老的探索。
　　钱辰斟酌用词说道：“奇妙的见解。”
　　他无法与对方讨论欧几里得之后的数学发展，也不能提及后世科学对宇宙的认知。他们之间，隔着不仅仅是语言，也是整整不同时代的认知鸿沟。
　　他似乎找到了知音，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热情地向钱辰展示素描本上其他图案，有植物的精确素描，有建筑物的结构分析，还有类似星象的图案。
　　他热情地说道：“观察与记录，是理解宇宙的方式。无论是东方的瓷器，还是西方的星图，都在诉说创造的伟大成果。”
　　钱辰看着卢卡那纯粹而充满探索欲的眼神，忽然觉得尽管出发点不同，但人类对未知的好奇、对知识的渴求，或许可以跨越时空。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异域人，与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穿越者，在这一点上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钱辰没有追问那个几何图形深层的含义，也许那样刨根问底是没有结果的。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赞赏。而他则因为找到能听懂部分话语并且对他所学似乎感兴趣的“异邦人”而感到高兴，又兴致勃勃地说了些关于比例与和谐的看法。
　　钱辰独自站在原地，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感慨与孤独的平静。那个几何图形带来的震惊已然褪去，他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并非时空错乱，而是人类智慧长河中偶然溅起的浪花。
　　他想起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想起那个异域人说的话，想起这座正在不断融合不同文明的帝都。他原本因那幅不存在的肖像画而产生的动荡，此刻被一种沉静的历史感取代。他看到的是正在进行的文明交汇现场。没有超越自然的干涉，只有真实的历史进程。技术的传播，艺术的交流，观念的碰撞，以及像那个异域人这样，怀着各自目的与信念，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此地的人。
　　那些来自异域的星眸，如同瀚海中的遗珠，照亮的是这个时代本身的广阔与多元，而非指向不可知的未来幻影。他铺开那张偷偷用来记录的鞣制羊皮纸，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用笔勾勒起来。他画的不是肖像画，而是所见的那件珐琅瓶的轮廓，并在旁边，凭着记忆，仔细复刻那个异域人画的那个精致的几何图形。
　　在油灯下仿佛凝固了不同文明在知识边缘的触碰，他轻轻吹去纸上的浮屑，目光停留在刚才画的图案上，心中因为不同时空而产生的孤寂，似乎在痕迹的保存与知性的共鸣中，寻得一丝微茫而沉静的慰藉。
　　钱辰完成后续那些索然无味的核对工作，离开了官署。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浸染了天空，穿过大都城逐渐华灯初上的街巷，夜色中的大都城陷入一片沉寂。
　　元朝穿越之旅，如此复杂难解，如此深邃幽暗，潜藏着令人不安的危险。那枚时光玉此刻在手心，也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