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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宫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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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皇城的修建已经接近尾声,恢弘地屹立在华北平原上。钱辰因此前在漕运与市舶事务中展现出近乎刻板的谨慎与分毫不差的精准,他的名字竟出现在一份由中书省下达,征调各衙门吏员入宫协助筹备的名单上。这次他终于踏入这座他亲眼见证其从无到有,自地基与蓝图间拔地而起的元朝至高权力中心。
穿过森严的巍峨门阙,行走在以巨大石板铺的宫道上,两侧是仿佛望不到顶的宫墙与闪烁幽冷光泽的琉璃瓦,钱辰感受到的是一种与宫外世界不同的庄严与无声的肃杀。空气仿佛在这里都变得沉重,周围有来自殿宇深处袅袅盘旋的昂贵香料味,有守卫身上精良皮甲与金属配件散发出的皮革味,有从刚刚漆完的廊柱门窗间逸出的油漆味,在这一切之下还隐隐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气味,那或许是权力本身的味道,又或许是宫墙之下曾无数次上演的阴谋与血腥残留的印记。
守卫宫禁的士兵,较之宫门外的守卫更加精锐,他们身着制作精良、闪烁冷光的甲胄,如同铜铸铁铸般岿然不动地伫立在廊庑转角、殿门之前,对任何经过的人员,无论品阶高低,都投以威压的目光。在这里即便是低声交谈也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行动都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步履匆匆却竭力不发出声响,脸上戴着谨慎的面具,神色间充满对未知风险的深切认知。
钱辰被分配到的差事,是在隶属礼部之下,为应对此次规模空前的盛典设立的庆典分理处,协助一位名叫李孟的汉人郎中,负责记录各地藩王、宗室、勋贵,以及大臣进献礼品的清单,参与安排宴席上牵扯各方关系与脸面的席位座次图。这工作听起来似乎依旧是他所熟悉的文字打交道,但其间所涉及的人情利害,却比之前要复杂与危险得多。
李孟眼神中总是带着疲惫与谨慎,他对待钱辰这划拨到他手下,身份背景有些模糊的异乡下属,态度还算维持基本的礼节,但言语举止间,总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刻意苛责刁难,也绝无试图栽培,一切都限定在公事公的框架之内。
李孟指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礼单,说道:“这些礼单来自天南海北,藩国属部,规制不一,文字各异,你需要仔细核对品名、数量、质地、规格,务必与后续将送至内库查验的实物逐一相符,不得有误。若有发现含糊不清、描述夸大、或是明显逾制之处,立刻标注出来。宫中器物,上至殿宇规格,下至杯盘纹饰,皆有严格规制,不可有差错。尤其是涉及金银器皿的成色重量、织物上的龙蟒纹样、以及仪仗的规模形制等,稍有差池,被人揪住,轻则你我这等经办之人丢官去职,重则是大不敬之罪。”
钱辰心中凛然,连忙躬身,语气恭顺地说道:“卑职定当恪尽职守,绝不敢多事妄言。”
他埋首于那片暗藏汹涌波涛的礼单中,眼前展开的仿佛是一幅元朝疆域图,来自漠北草原进献的通体雪白的骆驼、毛色油光水滑的貂皮,来自云南行省进献的纹理细腻的象牙、纹路神秘的犀角、色彩斑斓的孔雀尾,来自江南故宋进献的流光溢彩的缂丝、失传已久的名家书画、温润无瑕的古玉珍玩,来自西亚进献的镶嵌宝石的鎏金酒壶、炫目异常的织金锦缎,高丽进献的酷似人性的山参,安南进献的奇楠沉香,占城进献的雕刻精巧的象牙……
每份礼单背后似乎都不仅仅是价值连城的物品,也暗含着进献者自身的地位权势、财力厚薄的隐晦表态。他逐字逐句地记录,不敢有丝毫逾越或揣测,将谨慎刻入每次落笔。即便他只是个负责记录,没有思想与好奇的躯壳,但这宫闱之中无处不在的暗流与权谋,依旧会在他最不经意间将他卷入冰冷的边缘,让他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他全神贯注地记录来自手握重兵宗王的礼单,旁边两位品级不高的官吏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周遭安静的厅堂内,依然有字句断断续续地飘入钱辰耳中。得益于这段时间在元朝官僚体系中的耳濡目染,加上他对语言的学习能力,他能勉强听懂大半内容。
一个官吏说道:“听说真金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引经据典,力陈应当深入地推行汉法,选用精通儒学的汉臣参与机务,还请求减免江南部分地区额外的丝料税额,以彰显朝廷仁德。”
另一个官吏说道:“太子殿下仁德宽厚,心怀天下,欲效仿中原古圣先王之道。可这偌大的江山,终究是靠着弓箭、马刀与无畏的勇气,流了无数鲜血打下来的,如今坐稳锦绣江山,难道要舍弃旧俗,学那些之乎者也的虚文,把草原雄鹰、弯刀勇士,都变成摇唇鼓舌的文人吗?长此以往恐怕会动摇根本,勇士不再勇,弯刀不再利。”
先前那人语气变得紧张,急忙打断他说道:“此等涉及东宫的大事,岂是你我这等微末小吏能够妄加议论的?”
两人如同被惊散的鸟雀,结束了这场在宫内危险的对话,各自若无其事地走开,仿佛从未交流过,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钱辰握着那支毛笔的手,在不自觉间渗出汗水,几乎要将光滑的笔杆打滑。他当然知道真金太子这位在历史上被忽必烈寄予厚望的皇位继承人。历史书上记载,真金太子接受儒家教育,深受汉文化熏陶,倾向汉化改革,与那些维护传统贵族利益的势力之间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此刻在这森严宫墙内,听到这关于元朝未来走向的议论,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元朝最高权力中心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涌动的暗流与漩涡。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分歧,也是关乎元朝统治根基、意识形态与权力分配的博弈。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若是不慎被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顷刻间会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在随后参与绘制关乎礼仪的宴席座次图时,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变得具体。钱辰负责安排的,虽然是属于中下级官员和藩属使臣的席位,但其中所蕴含的学问也深似海。谁的位置该靠前,以彰显其虽非核心却不容忽视的地位,谁的位置该靠后,以示不言自明的疏远或近来表现的不满。谁与谁关系密切,可以安排相邻,便于他们巩固关系,谁与谁有嫌隙恩怨,必须远远隔开,以防在宴席上生出事端。钱辰对着那张铺开的绢帛图纸,陷入长久的沉吟,手中的毛笔虚悬在半空,反复斟酌,仿佛承载元朝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每次落笔都需权衡。
李孟说道:“依你之见,若将这位新近归附的降将,与那位年年纳贡的使臣,安排在此处相邻而坐,你以为是否妥当?”
钱辰知道这绝非随意一问,也非真心征询他的意见,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试探他是否懂得这宫中的生存法则,试探他背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背景。他恭敬地说道:“卑职身份卑微,于朝中诸位使臣的关系一无所知,岂敢有妄加评论?一切安排大人决定。卑职只知将座次誊录工整,不敢有误。”
李孟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满意,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对着那张图纸,陷入沉思与权衡。
钱辰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很多时候不犯错远比立功劳重要,而恰到好处的无知与顺从,往往是底层小吏能在这片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致命的权力场上存活下去的关键。
他还在偶然间听到负责宴席饮食安排的官吏,为是否要大量采用江南讲究刀工、火候与意境的烹饪手法以彰显富庶,还是应当保留传统、豪迈、突出食材本味,以不忘根本而争论。
听到有户部的小官私下里抱怨,为了筹备这次极尽奢华的庆典,国库又在为那仿佛无底洞般的巨大开支,以及向各地行省催缴钱粮的艰难而焦头烂额,语气中充满无能为力的忧虑,有一次去递交文书时,他隐约听到两个官吏在议论不久前劳师动众却损失惨重的战役,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巨额财政损耗和精锐兵员的折损,也对大汗的威望和元朝疆土持续扩张的战略能力,投下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影。
所有这些无意间捕捉到的信息与议论,拼凑出一幅远比表面那万国来朝、歌舞升平的辉煌景象,更为复杂、更为真实、也更为沉重的内在图景。这个横跨疆域空前的庞大的时代,在强盛的外表之下,深处早已埋藏着继承权之争带来的隐忧、根深蒂固的隔阂与矛盾、难以调和的文化冲突、日益沉重的财政压力,以及军事冒险受挫所带来的战略困局与内部信心动摇等种种隐忧。忽必烈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奋力治理着由不同种族、文化、利益糅合而成的疆土。但其内部无处不在的裂痕,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他的智慧。
夜晚,钱辰终于完成紧张的工作,脚步虚浮地走出深邃的宫门,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庆幸。他回头望着那在浓重夜色中巍峨矗立的皇宫,那里面不仅仅是无数人的野心、智慧与汗水,也有着无数难以言说的秘密、无法化解的矛盾与注定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沉重。
如今他深刻地感受到,历史的真实不是历史书上那些脉络清晰的宏大叙事,而是由相互冲突的欲望、力量、偶然与必然,所共同构成深不见底、浑浊不堪、暗流汹涌的广阔水域。他在这片水域中,只是偶然闯入、微不足道、视线模糊的鱼,力量渺小,稍有不慎,便会被那些看不见的暗流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大都皇宫这如履薄冰的经历,让他残酷地认识到,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想要活下去并且继续他孤独而荒诞的历史见证之旅,他必须更加小心翼翼,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像不留任何印记的影子。前方鲜活的市井百态与文人风骨,正等待着他去探寻,那是与幽深宫闱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