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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窦娥 ...

  •   自那日走出吞噬光线的森严宫禁,钱辰仿佛走出一场漫长而压抑的梦魇。宫墙内每一步行走都如履薄冰,那无形的权力与冰冷的等级,与仅一门之隔的宫外恍若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回到原属机构,因一桩无关紧要、流程繁琐的文书往来事宜,时常前往位于大都城北、靠近积水潭码头的税务司办理手续、用印画押。而这条固定的往返路径,恰好穿行于大都城内最为繁华、也是三教九流汇聚、市井气息浓郁的商业区,其间遍布着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勾栏瓦舍。
      这里与皇宫的肃穆、漕渠码头的泥泞、市舶司的异域风情不同。这里人声鼎沸、仿佛永远处于沸腾状态的另一个大都城。空气中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诱人的热气,与旁边摊贩锅里滚沸的汤香味交织,廉价脂粉的甜腻气息从倚门卖笑的女子身上飘来,混合着壮汉们身上浓烈的汗味,各种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卖艺人的锣鼓声、以及从那些勾栏建筑内隐隐传出的丝竹管弦与嘹亮唱腔……
      高耸的木结构勾栏,在喧的街巷旁,彩旗迎风招展,门上贴着戏报,字迹潦草却引人注目,门口那些口齿伶俐的伙计,正扯着嗓子用极具诱惑力的言语和夸张的肢体动作,奋力招揽过往的行人。
      钱辰低头匆匆穿过这片喧嚣之地,心中对其间的嘈杂与俚俗尚存一丝来自现代读书人的疏离。但一次因在税务司等候主事官用印耽搁了许久,待到办完公务步出衙门,已是夕阳西下。他被不远处一处灯火辉煌的勾栏里传出的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攫住了心神,那声音里蕴含的强烈情绪,与在宫中感受到的压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鬼使神差地拿出几枚铜钱,犹豫片刻还是未能抵抗住那声音的吸引,随着兴致勃勃的人流,挤进那扇喧闹的大门。
      场内景象与门外朦胧的不同,勾栏内部灯火通明,油灯将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形成光怪陆离的氛围。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挤在台下,从衣着光鲜的商贾到身着粗布的工匠,从摇头晃脑的文人到表情肃穆的士兵。三教九流,各行各业,此刻似乎都摒弃身份差异,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座被灯光聚焦的戏台。
      戏台上的戏子正在唱戏,并非钱辰印象中那种轻歌曼舞的场面,而是矛盾冲突激烈、情感张力丰富的剧情。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被两个衙役押解,她踉跄着脚步,却竭力挺直脊梁,面对坐在堂上看似道貌岸然,实则奸诈贪婪的官吏,发出泣血般的控诉。她的唱腔悲凉彻骨,每个字,每句词,都仿佛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从由心而发:“你这刁妇,到底招不招?’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这唱词这已远非他所以为仅供消遣娱乐的俚俗小调,这是对煌煌天道不公的血泪控诉,是对官吏昏聩、司法黑暗的鞭挞挑战。那女子演的是窦娥,背负的滔天冤屈,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绝望,透过台上演员那极具感染力的表演,那看似质朴无华,实则字字千钧的戏词,化作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灵魂,也狠狠地撞击着钱辰坚韧的心扉。他从未敢想在这充斥着烟火气的勾栏瓦舍之内,被视为“小道末技”的杂剧竟能听到如此振聋发聩。
      周围的观众沉浸在这戏中,随着剧情的推进,看到窦娥被屈打成招,看到官吏贪赃枉法,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怒骂声。当窦娥含冤被押赴刑场,面对死亡,她不是哀哀求饶,而是指天斥地,发下那三桩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楚州大旱以证清白。勾栏里的嘈杂声消失,陷入深海般的寂静,唯有那悲壮到极点的唱腔在勾栏里回荡,以及台下无数观众不由自主的啜泣。当剧情推进,三桩誓愿在舞台上应验时,那无声的悲愤化为巨大的震撼。直到幕布缓缓落下,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如同积蓄已久,轰然爆发出来,声浪几乎要掀翻这勾栏的屋顶,久久不能平息。
      钱辰呆立在原地,心潮澎湃汹涌,久久无法平静,耳边依旧回荡着那悲怆的唱腔与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反响。他拉住旁边一个看得老泪纵横的观众,问道:“请教,这出戏是?”
      那观众平复着情绪,感慨万千地说道:“你是头回看吧?这是咱大都城里近来的戏《感天动地窦娥冤》。写这戏本的是那位号称捻杂剧班头、编修师首的关汉卿先生。”
      钱辰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这位在后世文学史上被誉为“元曲四大家”之一,作品光耀千古的戏剧家,此刻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大都城,用他的笔饱蘸着对现实的深刻洞察与对百姓的深切同情,发出这石破天惊般的呐喊。
      自那以后,钱辰仿佛在这喧嚣的都市中找到了精神寄托,成了这处勾栏的常客。他不仅反复观看那令人肝肠寸断的《窦娥冤》,也沉浸于关汉卿笔下那个丰富多彩的戏剧世界,有机智勇敢、戏弄权贵的谭记儿《望江亭》,有侠义心肠、巧妙救姐妹于水火之中的赵盼儿《救风尘》,有豪气干云、单刀赴会的关云长《单刀会》……
      他从这些戏文中清晰地看到了被压迫者不屈的反抗,看到了这个时代存在的不公与黑暗,看到了百姓在艰难生活中朴素的是非观。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做台下的观众,通过在勾栏后台帮班主记录道具损耗、衣物添置账目,他得以近距离观察到这个行当幕后的真实样貌。他见到那些在台上光彩照人的演员,台下是如何一丝不苟地辛苦练功,反复背诵拗口的唱词,见到那些被称为书会才人的编剧,为了戏本是否妥帖,唱腔是否传情达意而争得面红耳赤,眼神中闪烁着对艺术近乎执拗的追求,也听到他们私下喝完酒后,对官场腐败、世风日下毫不留情的嘲讽,以及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无奈与自嘲。
      钱辰的机会终于降临,在那位颇为熟识又颇有好感的勾栏班主引见下,他在勾栏后街一家嘈杂的酒肆里,见到了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传奇人物关汉卿。
      关汉卿与他想象中可能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形象迥然不同,眼前的带着洞察世情后的诙谐与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不羁。他穿着一件青布直裰,袖口处已有些磨损,正与几位看似也是文人的朋友坐在木桌旁高谈阔论,言辞时而犀利如刀,时而幽默风趣,笑声爽朗开阔,仿佛全然不受这周遭环境的影响。
      钱辰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道:“请问可是关汉卿先生?”
      关汉卿闻声转过头,带着几分审视,随即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随意地说道:“听那处勾栏的班主提起过,说有位朋友不仅戏看得痴迷,算起账来也是一把好手。莫非就是你?”
      钱辰点了点头,在关汉卿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竟有些手足无措。
      关汉卿说道:“别拘礼,坐下。看戏怎么还帮着算起账来了?莫非是觉得我等这颠沛流离的戏班子比那官府的仓廪府库还有趣不成?”
      钱辰斟酌用词,说道:“晚生不敢妄评官府仓廪。只是觉得先生的戏里有那仓廪府库中没有的东西。”
      关汉卿似乎勾起兴趣,他将酒杯放下,问道:“你且说。”
      钱辰有些激动地说道:“有血,有肉,有魂魄,有不平之气,有抗争之声,有勾栏内外无数寻常百姓的喜怒哀乐。”
      关汉卿盯着钱辰看了片刻,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忽然放声大笑,说道:“说得好!你这话倒是真真地说到心坎里去了,冲你这句话,当饮此碗酒。”
      钱辰静静地听关汉卿,还有其中似乎同样才华横溢的作家杨显之畅所欲言。他们谈论戏剧的结构如何铺排才能引人入胜,探讨音律的微妙变化如何才能传递情感,也毫不避讳地讥讽官场的腐败黑暗,同情百姓的深重疾苦。关汉卿言语之间,充满对百姓、妓女、奴婢等底层人的深刻的理解与真挚的同情,以及强烈要用手中这支笔,借助戏剧这个载体,介入现实为无声者发声的自觉与担当。他自称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那份面对世间磨难而不屈服,顽强抗争的精神气概,令钱辰深感震撼,仿佛看到了在黑暗中傲然独立的灵魂。
      离开那间喧嚣的酒肆,行走在夜深人静的大都城街道上,钱辰的心中却如同被点燃一团火焰。这里与皇宫里的阴冷算计、步步惊心相比,市井勾栏里迸发出的铮铮风骨与雷霆呐喊,显得如此真实、如此可贵、如此充满力量。关汉卿和他的杂剧,如同在这个时代的沉闷夜幕下,划破黑暗的一道闪电,不仅照亮了底层的悲惨与不公,也让他清晰地看到了在这个时代,除了无休止的权力倾轧与文化隔阂之外,还存在顽强不屈的批判精神,这种精神就像戏曲《窦娥冤》里的窦娥一样不屈不挠。
      他默写下戏曲《窦娥冤》中那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唱词。笔墨落于纸上,他仿佛又听到响彻勾栏的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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