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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至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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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城喧嚣依旧,勾栏里的锣鼓铙钹与市井贩夫走卒的叫卖吆喝,交织成一幅浮华而躁动的画卷。在这看似不变的表象之下,一种微妙而确切的变化,如同早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在看似凝滞的深处发生。自那日步出关汉卿畅挥斥方遒的嘈杂酒肆,钱辰的心绪尚未完全从市井的鲜活气息与那直面现实的批判锋芒中抽离。一纸调令送至,这次目的地并非尘土飞扬的工地、充斥呵斥的漕渠码头,或是弥漫异域香料的市舶司,而是将他引向戒备森严的翰林院。
皇帝妥懽帖睦尔经历宫廷波诡云谲的权力洗牌后,终于扳倒权倾朝野的权臣伯颜,显露出一股锐意进取的气象。他重用大臣脱脱,下诏推行旨在革除积弊的举措,史称“至正更化”。其中一项引人注目,也被寄予厚望的文治盛事,是下旨为前朝修撰正史,《辽史》、《金史》、《宋史》。这不仅是新朝彰显文教昌明的重大举措,也是被朝野有识之士赋予总结前代治乱兴衰之由,为当下提供历史镜鉴的深切厚望。
钱辰担任书写吏,负责协助德高望重的编修官整理、誊录、校对从各方官府、民间藏书家乃至故纸堆中征集来浩瀚如烟的史料。他的工作地点被安排在翰林院一间宽敞的大堂,四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或新或旧、或卷或册、或写本或刻本的文献典籍,它们无声地矗立着,仿佛凝固了时光与记忆。
钱辰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个时代核心的知识与思想,他看到了那些平日里或许清高孤傲的大儒名士,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时而因发现关键史料而目露精光,时而为矛盾之处而蹙眉深思,时而为了年号的准确性、历史人物的盖棺定论、关键史实的真伪辨析而引经据典。他也看到了主持其事的官员,中书右丞相脱脱,他们或许不能完全理解那微言大义的奥妙与春秋笔法的精微,却凭借敏锐的嗅觉,深知此举对于稳固元朝统治、塑造“承天命继正统”形象、笼络人心的重要性,因此在实际运作中,给予编修尊重与支持。
一位编修将一叠厚厚的稿纸放在钱辰那被各种卷宗占据的案头,语气严肃却不失士大夫的温和教养,说道:“有劳你将仔细核对这份新近誊录的《宋季三朝政要》摘要,若有记载歧异之处,务必用笔标出,呈报于我。”
这位编修是来自江南名动一时的文士张翥,以博闻强识、治学严谨著称于世,他对钱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做起事来精细稳妥的吏员,倒是颇有些另眼相看。
钱辰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资料,恭敬地接过那叠的稿纸,说道:“卑职即刻办理。”
他深知自己手中这支笔,眼下这份看似枯燥琐碎工作的分量。这些一字一句的核对,一笔一划的标注,正是在为后世构建关于那段纷乱复杂历史的基础框架,任何疏漏都可能误导后人。在翻阅那些泛黄的《宋季三朝政要》抄本时,指尖触碰着冰凉的纸面,仿佛能透过文字感受到赵宋王朝最后的苟延残喘、风雨飘摇,感受到内部积贫积弱、君臣昏聩的悲剧。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前朝的末世景象,与当下元廷内部隐约可见的困境,财政的窘迫、官僚体系的效率低下、不同利益之间的倾轧,竟隐隐有相似之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工作间隙,编修们聚在廊下喝茶透气,钱辰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议论:“脱脱相公锐意革新,汰黜冗官,整顿吏治,开源节流,实乃社稷之福,中兴之兆。若能借此良机,彻底厘清吏治,重振朝纲纪法,裁抑豪强,恤养百姓,大元或可扫除积弊,重现海内升平之世。”
张翥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目光透过廊庑的镂空花窗,投向秋意渐深的天空,语气低沉地说道:“你所言自是吾辈心中所愿,新政举措,条条切中时弊,陛下与脱脱相公之心,亦可谓昭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弊已深,譬如一株参天巨木,外观虽则枝繁叶茂,但其中心主干,恐早已被虫蚁蛀空,元气大伤。纵有春风化雨,悉心浇灌,恐亦难使其重返青翠荣茂之旧观矣。更何况如今各地水旱频仍,灾异不断,流民日增,盗贼暗起,而听闻朝廷府库亦非充盈。”
他们有的言语间为“至正更化”带来的新气象感到由衷的振奋,恢复中断多年的科举取士,如同在久旱的士林中降下甘霖,让无数像他们一样寒窗苦读的读书人,重新看到了通过正途进入仕途、一展抱负的熹微希望,颁布诏令减轻江南等重灾区部分的赋税额度,有限度地开放部分马禁,也似乎预示着朝廷有意抚平长期以来的创痕。
钱辰默默站在旁边,心中了然如镜。他在翰林院这些时日,接触到前朝兴亡教训,与他在宫中所见的阴郁权谋、在漕渠码头所见的贪污腐败、在市井勾栏所闻的尖锐怨言,以及自身感受到的种种不便与压抑,勾勒出一幅远比“至正更化”表面的光环复杂,接近真相的图景。他看到了“更化”之光,如同暗夜中举起的火把,试图照亮元朝沉疴积郁的角落,但其努力投射出的光芒之外,是浓重的阴影,那些盘根错节、利益固化的宗王贵族,那些尾大不掉、渐成割据之势的军事将领,那些濒临崩溃、掠夺民财的民间经济体系,还有那日益尖锐、无法调和的民族隔阂……
所有沉疴顽疾,都不是几道慷慨激昂的诏书、修撰几部煌煌巨著的史书,就能轻易撼动和解决的。改革的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的重负足以将任何美好的愿望拖入泥沼。
他奉命将一批刚刚整理完的史料,送至在院中地位尊崇的编修,乃是出身康里部、身为乃马真后裔的大学者巎巎的值房。巎巎不仅学养深厚,而且书法融合汉晋古风与个人气韵,堪称冠绝一时。值房内陈设雅致,巎巎正于书案前凝神静气,临摹一幅前朝古帖,笔走龙蛇,挥洒自如,点画之间气韵流动。钱辰捧着卷宗进来,他并未停笔,目光依旧专注于笔端,随口问起钱辰对正在校勘的史事,有无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或疑点。
钱辰谨慎地陈述了在核对过程中发现的几处不同来源史料在细节上的矛盾与模糊之处,并提出基于上下文逻辑的初步判断。
巎巎听完,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赞赏地说道:“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能于故纸堆中辨此毫末之差,殊为不易。汝之细心,不似寻常只知机械抄录之胥吏。”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院子里几株叶片已开始泛黄飘落的古树,语气变得深沉而意味深长:“修史之事,如同以铜为镜,不仅要清晰地照出前人的面目衣冠,得失功过,也要借此惕厉自省。大元起自朔漠,混一宇内,兼容并包,自有其超越前代的恢弘气度。这面历史之镜照出的,若只有赫赫武功、铁骑纵横,而无文治教化绵绵用力、润物无声,则终非长治久安之道,难以真正收服人心。陛下与脱脱相公欲借此千秋史笔,正衣冠,明得失,知兴替,其志可嘉,其心可鉴。你耳濡目染,依你之见,至正的新气象,真能涤荡尘埃,让大元重现一统四海的鼎盛荣光吗?”
这个问题太过宏大,也太过敏感,绝非他一个区区书写吏所敢回答。他避开巎巎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用充满谦卑与惶恐的语气说道:“卑职身份微末,学识浅陋,于经国大事如同蝼蚁望天,只见其浩渺,不见其轮廓。唯知谨守本分,竭尽驽钝,尽力做好誊录校对之分内事,不敢有一字之误。至于新政成效,此乃庙堂诸公、天子圣心所虑,卑职不敢妄加揣测。”
巎巎看了他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了然,似是失望,又似是无奈的同情。他没有追问,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钱辰退下。
钱辰退出那间弥漫墨香的值房,秋风的凉意从廊道吹来,拂过钱辰的脸颊。他望了一眼庄严肃穆的翰林院,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沉默地矗立,仿佛是这个时代在不可避免地陷入沉疴之前,试图整理自身纷繁记忆的努力。那被寄予厚望的“至正更化”,在钱辰此刻的眼中并非破晓时喷薄而出的朝阳,像是恒星在即将坍缩毁灭之前,于沉入地平线的刹那,奋力燃烧迸发出的最后一抹绚丽的辉煌。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单薄官袍,一种清晰的预感涌上他的心间。他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修史生涯之下,汹涌的历史暗流正在深处汇聚。那由矛盾、不公与绝望积蓄而成的能量,即将冲破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