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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民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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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那仿佛与世隔绝的殿堂之内,时间的流逝被无数故纸堆沉淀,只剩下笔划过纸面的声音,以及偶尔翻动沉重书页时带着陈年尘埃的气流。钱辰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小心翼翼地翻开《经世大典》残卷上那些工整却已因岁月而斑驳的墨迹,试图从这些冰冷而的文字里梳理出前朝典章制度演变的蛛丝马迹。然而院墙之外正经历的一场彻底的现实崩塌,那崩塌之声并非来自战场金戈铁马的轰鸣,而是源于一种无声却足以摧毁秩序根基的金融风暴。
大都城上空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人心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包裹。最初仅在各部堂高官间流传,最终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市井角落的消息,像一道带凛冽的霹雳,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中书右丞相脱脱大人,力排众议,获得皇帝首肯,正式下诏,变更钞法,发行“至正交钞”。
消息传到翰林院,钱辰伏案抄录关于金朝末年“贞祐宝券”、“兴定宝泉”等交钞如何因滥发无度而贬值,最终导致经济崩溃,民怨沸腾的史料。同屋的几个平日里还算沉得住气的吏员,先是面面相觑,随即忍不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地议论:“又要变钞了,这怕是饮鸩止渴,剜肉补疮。”
钱辰握着笔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墨汁从毫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不合时宜的污迹。他知道这种近乎凭空印造的纸币大规模发行,对于经济而言意味着什么后果。那不仅仅是简单的货币贬值,而是对民间财富的掠夺。他亲身经历过此前“至元宝钞”、“至大银钞”等币种在流通过程中信用逐渐丧失,购买力不断下降带来的不便,只是这次看朝廷雷厉风行的架势,其力度与规模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此次钞法变更详尽的诏书内容,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尘,渗透到大都的每个角落。诏令明示,新发行的“至正交钞”一贯,抵准旧日里尚在流通的“至元宝钞”两贯。单从这面值兑换比率上看,似乎是朝廷为了整合多种旧钞并行的货币体系,意图统一规制。然而真正让所有稍通经济事务的官吏和消息灵通的商贾感到如坠冰窟的,是那些并未明确写入诏书,却在权力中枢内部几乎人尽皆知的真相,此番新钞的印制与发行,国库之内并无足够的金银等硬通货作为坚实的钞本,这几乎等于凭借朝廷摇摇欲坠的信用,在光天化日之下掠夺民财。
新政推行之初,大都城内竟反常地呈现出回光返照般的繁荣假象。官府强力推行,胥吏兵丁四处巡查,勒令市场必须接收新钞。至正交钞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印钞库中汹涌奔出,流向市场。商贾们迫于官府淫威,敢怒不敢言,勉强收下。钱辰这个月微薄的俸禄,有相当一部分,被户部司饷的官员,面无表情地按照牌价,折算成了数贯簇新挺括的至正交钞。他拿着那几张看似精美却毫无分量的纸钞,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虚浮,仿佛握着的不是货币。
这依靠强权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未能撑过多久。真正排山倒海般的后果,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将这虚假的繁荣撕扯粉碎。
钱辰奉命将一批刚刚整理完的史籍,送至城南宫署的一位负责编纂地理志的编修处。办完这趟枯燥的公务,他想顺路去那片号称“百货所聚,市声如沸”的繁华市集,用刚刚领到的俸钞买些笔墨纸张,当他踏入那片熟悉的街巷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愕然止步,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喧嚣市集,虽然依旧黑压压地挤满人群,但不再是那种充满生意的热闹,而是近乎绝望的恐慌与混乱。许多平日里货品琳琅满目的店铺,此刻虽勉强开着门,但货架上空空如也,或是象征性地摆着几件蒙尘的样品,仿佛在无声地抗议。店主和摊贩面对手持崭新至正交钞,想要购买物品的顾客,要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要么将商品的价格抬高。
钱辰怀着侥幸走向他时常光顾的文具店铺,店主往日里总是笑脸迎人,此刻却愁眉紧锁。
钱辰拿起品质尚可的歙砚,说道:“掌柜,这砚台往日不过索价几百文,今日需要多少?”
那掌柜见是钱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奈地说道:“你可千万别怪我坐地起价,这新到的至正交钞不当钱使,你去别的店铺问问,怕是连像样的粮食都买不到,我若是收了这钱,只怕连本钱都捞不回来,得去喝西北风了。你若是还有至元旧钞、铜钱或银子,我都按原价卖。”
钱辰心中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他谢过掌柜,转身走向不远处那家规模较大的粮食铺。只见米铺门前,排起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长队,排队的人们手中都紧紧攥着大把崭新的“至正交钞”,脸上刻满了焦灼与绝望。粮食铺的伙计站在门口的条凳上,声嘶力竭地反复呼喊:“今日新到的江南粳米,要买排队,现钞交易,存货不多,售完即止。”
钱辰记得以前同等成色的上好白米,市价也没多少。这等于物价在数日内暴涨十倍不止。按照这个价格,他辛苦工作所得,竟然连区区半斗米都买不起,荒谬与残酷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
一个书生看着粮食铺的一幕,愤怒地说道:“朝廷这是彻底疯了!这分明就是抢钱!我辛辛苦苦、节衣缩食攒的积蓄,全都换成了这堆废纸,这是不给这些百姓留活路。”
他说的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周围压抑已久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大骂朝廷无道,哭诉积蓄顷刻间化为乌有,绝望地诉说日子没法过了……
各种声音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将整个市集变成宣泄愤怒与悲伤的地方。钱辰看到了一个疯子,当众将一叠崭新的至正交钞撕得粉碎,抛向空中,随即仰天发出怒吼。还看到了一个老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昔日象征着富庶与活力的繁华街市,此刻却如同刚刚经历了惨烈的洗劫,弥漫着财富被无情蒸发后,所留下的绝望与愤怒。
混乱中,钱辰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曾在翰林院因查阅档案而有過数面之缘的官员。典史也看到了钱辰,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与无力。
典史挤过人群,来到钱辰面前,说道:“你也来这市井之间体察民情?”
钱辰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市面如何就在数日内崩坏至此等地步?这新钞当真就如此不堪?”
典史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留意他们,这才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看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之一角,溃烂才刚刚开始。我在户部亲眼所见印造宝钞的工匠日夜轮班,工序不停,新钞印出来,除了纸张油墨那点微末成本,几乎就是无本万利。朝廷如今要四处用兵弹压不轨,要巨额赏赐效力的将士,要维持这遍布天下的官僚体系和宫廷用度,国库早已是罗掘俱空,除了用这些废纸去强换民间的真金白银,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脱脱相公或许初衷是想整顿混乱的金融,为朝廷开辟财源,挽狂澜于既倒。奈何这积年的窟窿实在太大,只能用更多的纸来勉强糊住。最终受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俸禄微薄的小官吏与那些毫无积蓄的升斗小民?你看看那些王公贵戚、寺庙主持、地方豪强,哪个不是早已闻风而动,将财富换成金银细软、膏腴田宅?纸钞贬值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折损些浮财,真正伤筋动骨的是底层之人。”
钱辰想起抄录过的金朝旧事上写的“钞法大坏,民怨沸腾”、“万贯唯易一饼,饿殍载道”的记载,说道:“难道朝堂之上无人看出利害,无人敢直言劝谏吗?”
典史发出嘲讽的冷笑,说道:“如何劝?谁敢冒死劝?陛下欲图中兴,脱脱相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认定此乃解决财政困局之不二良方。此时此刻但有稍持异议者,也许会被扣上阻挠新政、目光短浅、不识大体的罪名。史书上血泪斑斑的教训,不过是再重演一遍罢了。”
他的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只是用绝望与怜悯的眼神看了钱辰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转身头也不回地汇入依旧混乱不堪的人潮中不见了踪影。
钱辰在那处冰冷的阴影下,手中那几张原本代表辛苦劳碌的“至正交钞”,此刻在他指间感觉毫无分量,却又仿佛重逾千钧。仿佛他手里拿的不仅仅是小额纸钞,也是压垮这个时代民心维系的稻草。他想起在翰林院看到的那些关于金朝末年交钞贬值的记载,曾经只是停留在纸面上冰冷的文字,此刻正以残酷而真实的方式,在这座煌煌帝都的市井之间重演。
“至正更化”力图扫除积弊、振衰起敝的努力,尚未见到多少实际的成效,先被这自己亲手点燃的恶性通货膨胀反噬得面目全非。经济的根基在纸钞的洪流中崩塌,民间积压的怨气与绝望,如同地底奔涌的炽热熔岩,积聚了毁灭的能量,正在寻找可以喷薄而出的出口。
钱辰见证的不是简单的经济失误,而是一个王朝在无可挽回地坠入深渊之前,进行混乱而注定徒劳的挣扎。大都城上空那片看似依旧晴朗,却被市井烟尘与人心晦暗所笼罩的天空,在他此刻已是阴霾密布,电闪雷鸣,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暴风雨,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