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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起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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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交,注定要被浓墨重彩地的血色深深镌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与惊天转折点上。大都城因“至正交钞”滥发而引发的民怨愈发沸腾,另一道裹挟着酷烈压迫力量的圣旨,携着元朝的最后威严,传遍黄河沿岸饱受水患与苛政双重折磨的州县。朝廷决意倾力,一举根治屡屡泛滥的黄河水患,强征民夫,调发戍军,以重兵监督弹压,所有人员火速开赴黄河沿线险工险段,重修河道,加固堤防。
这道旨意与那已然在市场上形同废纸的“至正交钞”,如同冰冷的铁索缠绕在一起,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钱辰因之前办理过河工物料稽核事宜,留下“熟悉河务”的记录,加之其通晓文书,作为巡查记录班子的一员,前往此次工程危险艰难的黄陵岗巡视,并详细记录工程进展、物料消耗与人力状况。
当他踏上这片被浑浊黄河水反复蹂躏,浸透无数血泪的土地时,眼前的景象无比惨烈。盛夏酷暑,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灼烤着浑浊的河水,新翻的潮湿淤泥以及龟裂的河床。强征来的民夫,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牲口,在望不见尽头的黄河堤岸上移动。他们骨瘦如柴,长期浸泡在泥水中,在监工的皮鞭与厉声呵斥下,用尽力气搬运远超负荷的沉重石条,挖掘粘稠深厚的淤泥。中暑倒下、活活累死、饥饿虚脱的惨剧,在这片人间地狱上演。
钱辰跟随着巡视的官吏,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在工地上移动,记录着那些冰冷的数据。他的耳朵此刻仿佛变得异常灵敏,听着黄河的咆哮与监工的叱骂,清晰地捕捉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那是在民夫在痛苦的呻吟。那声音不仅是疲惫与麻木,还是充满刻骨的仇恨与对朝廷的谩骂,以及被逼到绝境不顾一切的冲动。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句充满色彩与反抗的谶语,不再是汴梁路典史的隐晦暗示,而是变成无数衣衫褴褛、眼神燃起火焰的民夫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与希望。每个听到这句谶语的人,原本浑浊的眼中都会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钱辰心中雪亮,这分明是有人巧妙地利用民怨,精心策划的反抗行动,披上“天命所归”的煽动力。
钱辰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他知道这座巨大的火药桶,随时都可能被引爆。他试图将自己所见所闻的极端危险性,以委婉的方式暗示那位官吏,提醒他民力已竭,怨气已达顶点,恐生难以预料之大变。
那位养尊处优的官吏,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冰冷地说道:“休得胡言乱语,动摇人心。此乃朝廷浩荡恩典,利国利民的千秋工程。刁民疲沓抱怨,何足挂齿?你若再敢危言耸听,耽误工程进度,定当严惩不贷。”
钱辰默然垂首,将所有的话语与忧虑暂时放下。他知道真诚的预警,在已然失控冲向深渊的朝廷马车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无法引起驾车者的注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到来了,天气闷热,连平日里奔腾不休的黄河水,似乎都变得凝滞。黄陵岗河道深处,正在粘稠冰冷的淤泥中奋力挖掘的民夫,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骚动,他们在挖掘中碰到与周围淤泥触感不同的异物,当那东西被周围闻讯涌来的民夫们从深厚的淤泥层中艰难地拖拽出来时,整个工地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那是一个用石头雕刻而成的人像,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石人的脸上有一只仿佛凝视着这片饱受苦难与压迫大地的眼。
民夫们大喊道:“石人!”
“只有一只眼的石人!”
“石人出现了,谶语应验了!”
“天下当反,天意如此!”
他们发出呼喊,这呼喊声如同猛烈的野火,以无可阻挡之势,燎遍整个黄河工地。所有压抑已久的愤怒、绝望、屈辱、以及改变自身命运的渴望,在这一刻被这具冰冷的石像点燃。
监工们试图依仗往日的淫威进行弹压,挥舞着刀枪皮鞭冲上前去,但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再是逆来顺受的绵羊,而是如同潮水般汹涌扑来的人群。顷刻间,黄河大堤变成埋葬旧秩序的地方。
消息向着四面八方传播,而几乎就在黄陵岗石人出世、民夫暴动的消息传来的同时,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接连响起的惊雷,震动中原。白莲教首领韩山童、刘福通已于颍州颍上白鹿庄,杀白马黑牛,告祭天地,打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磅礴战旗。所有起义者头裹红巾,人称“红巾军”。起事不久,韩山童被当地官府捕杀,但其徒众在刘福通带领下,连陷州县,应者云集。
焚天的烽火,冲破地壳,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熊熊燃起。钱辰在混乱与恐慌中,随着那些官吏逃回大都城。此刻的大都城,早已非昔日那个虽然矛盾重重的帝都。石人出世、黄河工地暴动、红巾军起义……这一连串石破天惊的消息,在城市以惊人的传播开来,带来元朝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动荡。各地雪片般飞入的告急文书,内容不再是寻常的水旱灾情或盗匪滋扰,而是城池失守、官军溃败、红巾军势如破竹的噩耗。
大都城内戒严等级提升,街道上巡逻的士兵数量倍增,他们如临大敌,对任何形迹可疑之人都粗暴的盘查。市面上的物价,在“至正交钞”已然崩溃的基础上,再次发生灾难性的飞涨,即便是尚存的旧钞和藏匿的金银硬通货,也难以买到足够维系生存的粮食。末日将至的恐惧,如同厚重的阴云,笼罩在百姓的心头,昔日繁华的大都城,如今荡然无存。钱辰看到了这座他见证其从蓝图变为现实,感受过其包容万象的文化活力,也体会过腐败与不公的都城,此刻正被狂澜既倒的绝望吞噬。元朝在黄河石人被挖出、红巾旗帜扬起的那一刻,已然发出响彻云霄的巨响。
他知道自己这段漫长而曲折的元朝之旅,已经到了该告一段落的时刻。他见证从漠北草原的余晖到定鼎大都的雄心,从盛世光环的文化与腐败危机的潜伏,再到宫廷内围绕继承权的血腥暗斗,经济领域的饮鸩止渴与导致信用崩溃的变钞,直至底层被压迫力量的爆发,撕裂了看似坚固的外壳。元朝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往后将是军阀混战、群雄逐鹿,无尽的杀戮、破坏与重建,直至一个全新的王朝崛起。那将是另一段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历史篇章。
在一个月色清冷如水的夜晚,钱辰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如同他到来时一样,默默离开了这座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飘摇欲沉的大都城。他径直向北,向着那片承载元朝起源的草原坚定地行去。
终于他站在这座历经风雨侵蚀古老敖包前,心境已然与那个初来乍到的自己不同。周围是亘古不变的草原,头顶是浩瀚无垠的苍穹。他闭上眼,场景一幕幕清晰地浮现,漠北风的铁骑、大都城的尘嚣、宫墙内的权谋、漕渠码头与海运港口的船只、勾栏瓦舍中关汉卿笔下振聋发聩的戏曲、翰林院中故纸堆里的史书,黄河岸边绝望的怒吼……这一切所见所闻交织成一幅庞大的历史画卷。他看到了元朝统治下,不同文明融合的复杂性,也看到了一个时代如何因无法克服矛盾最终丧失民心,走向土崩瓦解。
他拿出那枚陪伴他度过这漫长岁月的时光玉,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仿佛内部蕴藏了一条时光的长河,承载了他的记忆。此刻他的心中一片澄澈,不再有初来时的彷徨,也不再有犹豫。他紧紧握住那枚时光与,集中精神,回到现代。时光玉发出刺眼的光芒,柔和而磅礴的能量将他包围。他感受到在漠北草原夜晚,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寒风,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以及那从遥远的从前,隐约传来的召唤。他的身影在这片纯净的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古老的敖包前,仿佛他的经历都只是消散的幻影。
永恒运转的星空,依旧像过去一样注视着这片无数英雄崛起与朝代陨落的土地。那些曾经的恐惧与愤怒,此刻都沉淀为感慨与平静。他理解无论是华丽的皇宫贵族,还是朴素的黎民百姓,最终都将在时间的风霜吹拂下,化为历史书上的记载。
草原上夜风呜咽,像一首无词的挽歌,为那个刚刚从那个时代回来的他歌唱。他的存在如同渺小的尘埃,彻底消失于无垠的黑暗中,旷野重归洪荒般的宁静,准备迎接下一段历史的上演。钱辰回到了现代,将这段孤独而真实见证,深深地放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