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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永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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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辰从案牍中抬起头时,烛火已燃到尽头,蜡在铜灯台上堆积。窗外的梆子声沉闷地敲破应天府秋夜的寂静。北镇抚司的文书房里,他已成为这里最擅长整理档案的锦衣卫,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将那些真真假假的举报、捕风捉影的密报、罗织构陷的证词分门别类。
总旗很满意,一个安静、勤恳、不惹事的文书,在锦衣卫里是稀罕物。重要的是,钱辰总能从杂乱的信息中提炼出有用的部分,比如官员与将领有书信往来,商号暗中向燕地贩运铁器,士子在诗社里批评削藩之策等。这些都被他记录下来,既不至于让目标立刻遭殃,又足以证明他在认真工作。
总旗将令牌扔在桌子上吩咐道:“指挥使要调阅关于燕藩的文书,即刻整理出来送到正堂。”
钱辰应道:“遵命。”
总旗离开后,钱辰关门,回到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朱允炆登基不过数月,周王朱橚被废为庶人,押送南京。湘王朱柏不堪受辱,举家自焚。齐王、代王、岷王相继被削去爵位……
燕王朱棣,还在北平。
钱辰翻开卷宗,封面写着“燕藩异动录·七月”,是锦衣卫暗桩发回的密报:“燕王府增募护卫,以防北元为名逾制……”
“燕王赴天庆寺进香,与僧人道衍密谈……”
“北平都指挥使司截获私贩辽东商队,货物中有铁甲、弓弩、货主与燕王府长史葛诚……”
他逐条抄录,心里清楚这些密报半真半假。锦衣卫需要所谓的“证据”来证明有罪,于是各地暗桩捕风捉影,甚至伪造线索。而他这个文书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碎片拼凑成“谋反”的“证据”。但他留了一手,所有指向燕王必反的证据都被他模糊处理,不是出于对朱棣的同情,而是出于对历史的敬畏,他知道靖难之役终将发生,但不想因为自己的工作让这场战争变得更加惨烈。
邓妮还在宫里,自从他们一起穿越到明朝以后,没见过几次面。她瘦了,手上有冻疮,但眼睛依然明亮。她告诉他尚服局的情况,他告诉她外面的局势。每次分别,都像生离死别般难以割舍。
之前他们偷偷见面地时候,邓妮说道:“我想离开南京城,宫里太可怕了,皇上重用黄子澄、齐泰,他们清除异己的手段无比狠毒,已经有几个宫女因为窃听朝政的罪名被杖毙了。”
钱辰握紧她的手说道:“我会想办法。”
一个锦衣卫的文书会有什么办法,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但他必须想出办法,在靖难战火烧到南京之前,在他们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之前。
他整理完卷宗后推开窗,秋夜的凉风灌进来,带着远处秦淮河潮湿的水汽。但钱辰知道,这座都城已病入膏肓。皇上和他的大臣们在削藩、改制、清算,不知北方的猛虎已经在磨牙。
历史书上记载,朱棣起兵,“靖难”大旗竖起。钱辰知道,消息应该快传到南京了。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停在北镇抚司衙门外。紧接着是拍门声、喝令声、杂乱的脚步声。
钱辰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下望去。火把的光照亮了院子。风尘仆仆的驿卒翻身下马,为首的从怀中掏出一封插着三根羽毛的急报,嘶声喊道:“北平反了!燕王反了!”
北平的冬天寒冷刺骨,邓妮蜷缩在燕王府的柴房,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亮了她冻得通红的脸,不久前她还穿着尚服局宫女的棉袄,在南京的深宫里浆洗衣物,现在她裹着臃肿的棉袍,脸上涂着锅灰,成了“流落到北平的灾民”。
离开南京的过程像一场梦,燕王起兵的消息传到宫中,皇上紧急调兵,黄子澄、齐泰力主平叛,朝廷上下乱成一团。就在那时,邓妮遇到了春杏认识的一个在尚宝监当差的官员。那官员早年受过春杏的恩惠,答应帮邓妮出宫。
邓妮赌了一把。她用钱辰偷偷送进来的碎银子打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出宫外。
他搞到两张伪造的路引和两身平民衣物,他们没有时间多说,连夜出城,混入北逃的难民潮,皇上调兵北上平叛,沿途拉夫征粮,百姓纷纷逃往相对安稳的北方。
邓妮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乱世,历史书上记载的“靖难之役”,背后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经过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抵达北平。北平城已是剑拔弩张,朱棣自称“奉天靖难”,与朝廷大军在真定、白沟河一带反复拉锯。
钱辰说是从外地逃难来的秀才,说邓妮是他的妻子。钱辰凭借识文断字的本事,在燕王府谋了个抄写文书的差事,不是正式属官,只是临时雇佣的文书。邓妮因为会做饭,被安排到后厨。
钱辰说道:“今天王府里气氛不对,朱棣召集众将密议。我经过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朝廷派李景隆率军北上,已经到了德州。”
邓妮说道:“李景隆?”
学过历史的几乎都知道,纸上谈兵。
钱辰说道:“他的将领说李景隆色厉胆薄,忌克少谋,可以诱敌深入,在北平城下决战。”
邓妮说道:“但北平守军不足。”
钱辰说道:“历史上赢了,白沟河之战,朱棣以少胜多,李景隆溃败南逃。”
窗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北平城已进入战时状态,入夜后实行宵禁。
邓妮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钱辰忽然问道:“你后悔跟我一起到这里来吗?”
邓妮说道:“我能来见证历史很荣幸,我们是历史系的学生,如果我们都不敢直面历史,还有谁敢直面历史?。”
钱辰说道:“但现在这里是战场,靖难之役死伤无数,北平会被围攻……。”
邓妮说道:“有的地方也是战场,只是看不到刀枪剑戟。”
白沟河的冰化了,血冻在河滩上。钱辰站在燕王府的角楼上,望着南方。那里大明精锐的军队正在殊死搏杀。朱棣亲率主力南下迎击李景隆,北平留下朱高炽和道衍和尚守城,王府里文书被征调,处理雪片般从前线送来的军报。
朱高炽召见钱辰,说道:“你分析分析,朝廷可能从何处调援兵?”
钱辰走到一副摊开的地图前,指着真定方向说道:“朝廷在真定尚有驻军,若李景隆战事不利,应从真定调兵。但真定守将武胜与李景隆素来不睦,恐怕不会全力支援。”
朱高炽说道:“还有呢?”
钱辰说道:“大同、宣府方向也要防备,朝廷可能命边军南下夹击,但边军多是旧将,对如今朝廷的削藩未必心服,行动不会积极。”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你所言与道衍大师不谋而合,道衍大师还说,此战关键不在兵力多寡,而在人心向背。此番奉天靖难,清君侧,朝中应有响应者。”
钱辰知道朱高炽说的是事实,靖难之役确有不少将领、官员支持甚至投降燕军。他说道:“不可失民心,北平被围期间,百姓冻饿死者不计其数。若战事长久,恐生变故。”
朱高炽忽然问道:“你从南京城来,可知那里的百姓如何看待此战?”
钱辰说道:“百姓但求太平。削藩也好,靖难也罢,对于黎民百姓而言,只盼战事早平,免遭涂炭。”
朱高炽说道:“所以我让道衍大师在城内设粥棚,开义仓,救治伤兵百姓,民心不是刀剑能夺来的。”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冲进殿内,跪倒在地说道:“白沟河大捷!击溃李景隆中军,朝廷军已溃退!”
朱高炽脸上绽开笑容,但很快又收敛,说道:“传令全城,白沟河大捷,战事未止,不可松懈。”
传令兵领命退下。
朱高炽说道:“你虽为文书,但对时局见解独到,让我想起一个人。”
钱辰说道:“谁?”
朱高炽说道:“姚广孝,道衍大师。姚广孝与你都有洞悉人心的本事。他希望战后,你能留在王府效力。”
钱辰知道这是机会,也是危险。成为燕王幕僚,意味着更深地卷入历史,但也意味着更多的资源和保护。钱辰道谢走出王府,天色已近黄昏。北平城笼罩在胜利的喜悦中,百姓奔走相告,士兵士气高涨。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白沟河之战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沧州之战、东昌之战、灵璧之战……
窗外,庆祝胜利的锣鼓声还在响。但钱辰知道,这喜悦很快就会过去。他作为一个从现代来的穿越者,本该冷眼旁观历史的车轮按照原本的路线前进,却已站在了历史的车轮上。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邓妮的手,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让他们被淹没。
灵璧之战的消息传到北平时,燕军大胜,南京门户洞开。朱棣整顿兵马,准备直捣京师。北平城留守的官员开始准备迎接“新皇”的仪仗,百姓议论纷纷,既有对战争结束的期盼,也有对未来的不安。
钱辰与邓妮在悄悄离开了北平,带着简单的行囊向南而行。这是钱辰的主意,靖难之役到了最混乱与血腥的阶段。朱棣打进南京城之前,朱允炆会焚毁皇宫,生死成谜,朱棣打进南京城后,会清洗旧臣,株连无数。
他们不能留在漩涡中心,沿着运河南下,避开主要战场,经过扬州、镇江等地,终于抵达南京城。但南京已不是他们离开时的南京了,城墙上的旗帜换成了燕字大旗,城门守军是燕军的装束。南京城里还有皇宫大火留下的痕迹,百姓面色惶恐,街市萧条,偶有囚车驶过,里面是披头散发的官员。
他们打听消息,知道朱棣已入皇宫,正在筹备登基大典。
邓妮感慨道:“这就是永乐盛世的开端。”
钱辰说道:“历史就是这样,新朝建立,清洗旧朝。朱棣要巩固权力,但不可否认他确实开创盛世。
邓妮说道:“这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盛世。”
钱辰沉默,无法反驳。这就是历史的残酷,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时代的辉煌往往掩盖了无数个体的悲剧。
朱棣正式登基,改元永乐,大赦天下。南京城钟鼓齐鸣,新皇在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