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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正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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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柳絮纷飞,像一场迟迟不散的雪。钱辰已是锦衣卫千户,他在豹房外新设的锦衣卫值房,透过窗棂望向那座奇特的建筑群,正德皇帝登基后不顾群臣反对修建的“新宅”。既非宫殿,也非园林,而是游乐场兼办公场所。有校场可以练兵,有兽苑可以养奇珍异兽,有戏台可以演杂剧,还有密室,谁也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如今权倾朝野。正德皇帝朱厚照,贪玩厌学,奏章批阅交给刘瑾为首的“八虎”。刘瑾掌控了东厂、锦衣卫和部分朝政。
刘瑾说道:“调你回北京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说东南抗倭的功臣该回来享福。”
钱辰说道:“谢皇上隆恩,谢刘公公提拔。”
钱辰心中警惕,他从浙江调回北京,表面是升迁,实则是刘瑾要将他放在眼皮底下。赵文华倒台后,严嵩失势,刘瑾清除严党,钱辰这个在浙江多年,与严党若即若离的锦衣卫,需要重新考察。
刘瑾说道:“皇上爱玩,做奴才的得让皇上玩得尽兴。可朝中有些老顽固,比如刘健、谢迁几位阁老,天天上疏劝谏,说皇上应当勤政,豹房耗费国帑。”
钱辰知道这是要他表态站队。
刘瑾说道:“咱家查过你的履历,你是个人才。”
钱辰说道:“属下愚钝,请公公明示。”
刘瑾说道:“皇上要玩,咱家就陪着玩。皇上要钱,咱家就想法子弄钱。至于那些聒噪的老臣,该清静清静了。”
钱辰在值房坐到黄昏,窗外传来豹房里的喧闹声、鼓乐声、叫好声、野兽的嘶吼声,还有朱厚照的大笑。他要的,是极致享乐。
钱辰接到任务:查抄前户部尚书韩文的府邸。
韩文是弘治老臣,因联合群臣弹劾刘瑾“蛊惑圣心”,被刘瑾罗织罪名下狱。罪名是“贪污军饷”,讽刺的是,韩文在户部尚书任上以清廉著称。
细雨飘落,钱辰带着锦衣卫包围韩府。院落陈设简朴,书籍堆满房间,值钱的物件寥寥无几。韩夫人拄着拐杖站在堂屋里,面无惧色地说道:“我夫君为官两袖清风,你们要抄尽管抄。若能找出赃银,老身愿同罪。”
锦衣卫翻箱倒柜,确实没找到多少金银。但在书房暗格里,搜出一沓书信,是韩文与各地官员讨论朝政、批评刘瑾的私信。
钱辰看着那些信字里行间,是一个老臣的忧心。刘瑾专权、国库空虚、边备废弛、民生日艰。每一句都是诛心之言,若呈上去,韩文必死无疑。
火盆端来,信件投入火中。纸张卷曲焦黑,化作灰烬。抄家清单上只有银两,字画,书籍旧衣若干。
刘瑾看着清单,说道:“这么点?”
钱辰说道:“韩文清廉,属下仔细查过。”
刘瑾说道:“你倒是会做人,不过咱家提醒你,在咱家手下做事,太会做人不一定好。”
钱辰说道:“我只是据实禀报。”
刘瑾说道:“下去吧,但韩文还是得死,罪名定为诽谤朝政。”
钱辰退出司礼监,心中冰冷。他救不了韩文,就像当年救不了崔铣、张经。
邓妮来到北京,在城西开了家绣庄。绣庄后院,她正在灯下绣花。
钱辰说道:“抄了韩文的家,一个清官的府邸。”
邓妮轻叹道:“刘瑾要杀他。”
钱辰说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邓妮说道:“我最近在读王阳明的《传习录》。”
钱辰说道:“他被刘瑾打了廷杖,贬去贵州龙场。”
王阳明在龙场悟道,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人人心中有良知,只要致良知,就能成圣成贤。不管外界多黑暗,内心的光明不会灭。
钱辰想起历史上王阳明被刘瑾迫害后,在困顿中创立心学。这个学说将影响大明,甚至在明末催生出东林党、复社,成为对抗阉党的思想武器。他认真思考王阳明这个受迫害的官员,这个提出“心学”的思想家,也许真是这个黑暗时代的微光。
钱辰骑在马上看着远处安化王朱寘鐇的王府,王府墙上插满旗帜,上面写着:“清君侧,诛刘瑾。”
安化王反了,这是正德第一次藩王叛乱,理由是清除皇帝身边的奸佞刘瑾,还朝政于正。
钱辰知道仇钺这个名字,历史上正是此人用计擒获安化王,平定叛乱。看来杨一清确实知人善任。钱辰随杨一清来到宁夏城下。夜色深沉,城头灯火稀疏。城中火起,喊杀声大作。紧接着城门洞开,仇钺的亲兵在门内大喊道:“安化王已擒!降者免死!”
明军涌入城中,叛军本无斗志,见主将被擒,纷纷投降。钱辰带锦衣卫直扑王府,在正殿里见到了被捆绑的朱寘鐇。
安化王大喊道:“刘瑾奸贼,祸国殃民,你们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钱辰奉命搜查王府,找到了安化王与各地官员、将领的往来书信。不少人是虚与委蛇,但也有真打算响应的。他知道这些信如果落到刘瑾手里,又是一场清洗。边镇将领本已对刘瑾不满,若再逼反几个,大明边防就真的完了。
叛乱平定,朱寘鐇把刘瑾的罪状说出来:卖官鬻爵、侵吞军饷、迫害忠良、蒙蔽圣听……
朱寘鐇越说越激动,最后嘶喊道:“本王起兵是为清君侧,你们杀了本王,刘瑾依然在朝中作恶,大明江山迟早亡于阉竖之手。”
杨一清说道:“押下去,好生看管。”
钱辰问道:“这些供词要如实上奏吗?”
杨一清将一份奏章投入火盆,说道:“送这一份,因为现在不但扳不倒刘瑾,反而会害死更多忠臣。刘瑾圣眷正浓,皇上不会信。皇上只会觉得,是文官勾结藩王,谋权篡位。”
所有可能牵连边将的书信,在王府院里付之一炬。钱辰看着火光,想起在杭州烧掉的那些倭寇审讯记录。正直的人为了保护更多人,不得不违背原则。
钱辰站在长城残破的墩台上,望着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这里是山西北部,距离大同不过百里。蒙古鞑靼部小王子博迪率骑兵南下,正德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亲自率军北上迎敌。这是大明皇帝最后一次御驾亲征。
朱厚照从小在豹房练武,精通骑射,熟读兵书,是真想打仗,也真敢打仗。
如杨一清所料,朱厚照以“谋反”罪名处死刘瑾。钱辰因平叛有功,且未参与刘瑾核心圈子,得以保全并升迁。
皇帝的行营设在应州城,他知道历史结果,应州之战,明军惨胜,鞑靼退兵,双方损失很大。战后捷报称“斩首十六级”,被文官讥讽为“应州十六功”。
战鼓擂响,明军开出应州城,在城外平原列阵。蒙古骑兵如潮水般从地平线涌来,马蹄声如雷鸣。朱厚照亲自指挥,明军阵型严整。火铳手在前,弓弩手次之,长枪兵殿后,两翼是骑兵。皇帝亲率精锐骑兵,作为预备队。
蒙古骑兵冲锋被明军火器击退,但明军伤亡也很重,前线开始动摇。朱厚照拔刀,率预备队冲入战场,龙旗在敌军阵中飘扬。朱厚照武艺精湛,冲得太猛,杀入阵中被包围。关键时刻,大同总兵王勋率骑兵赶到,内外夹击才救出皇帝。
蒙古人退兵,战场上尸横遍野,双方均损失惨重。没有胜,也没有败。
朱厚照骑马巡视战场,将领们纷纷恭贺。钱辰看见很多士兵在默默收殓尸体,这场仗对他们来说是生死
朱厚照在北京举行凯旋仪式,文官不买账,讥讽战果。皇帝不在乎,继续玩乐。
钱辰站在滕王阁最高层,看着赣江上百舸争流,是宁王朱宸濠的船队。宁王杀江西巡抚孙燧、按察副使许逵起兵,号称“奉太后密诏讨贼”,沿江而下,直指南京。
这是第二次藩王叛乱,比安化王规模更大。宁王贿赂朝中权贵,积蓄钱粮,私造兵器,就等时机。正德皇帝在宣府玩乐,朝政混乱,宁王以为可以效仿永乐皇帝。
都堂是王阳明,时任赣南巡抚、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位心学大师,此刻一身戎装,正在沙盘前与将领议事。
钱辰走在南昌街头,战云笼罩,百姓恐慌。王阳明军队纪律严明,市井还算安定。他想起邓妮对王阳明的推崇,现在亲眼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锦衣卫的效率很高,南昌守军虚实已探明。
王阳明率军兵临南昌,守军一触即溃,将领或逃或降。
锦衣卫在王府书房找到了宁王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密信。涉及人员之多、层级之高,触目惊心。有六部尚书,有镇守太监,有边军将领,还有藩王。
他知道这些信一旦公开,将牵连数万人。但他也明白,王阳明不会公开。不是包庇,是顾全大局。
宁王回救南昌,在鄱阳湖与王阳明水军遭遇,钱辰在旗舰上见证了那场决定性的水战。宁王战船高大,王阳明战船轻快,重要的是王阳明深谙人心,他命人在竹筏上写下“免死牌”,顺流漂向宁王船队。叛军士卒见之,纷纷投降或逃亡。宁王大败,本人被擒。
皇帝非要王阳明把宁王放了,重新打一场,让他亲自擒获。王阳明坚决不从,上书劝谏。皇帝大怒,但也无奈。最后在南京阅兵,将宁王押到阵前,皇帝象征性地接收俘虏。
钱辰看着朱厚照穿着金甲,在大军前洋洋得意地受俘,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这个王朝的皇帝在玩战争游戏,忠臣在收拾烂摊子,百姓在承担代价。
京杭大运河的码头是皇帝南巡返程的必经之地,钱辰站在龙舟甲板上,看着两岸跪迎的百姓。南巡皇帝一路玩乐,在扬州强征民女选秀,在南京强占功臣府第为行宫,在镇江强索古寺金佛充饷。所过之处,怨声载道。
现在终于要回北京了,但皇帝玩兴未尽,提出要亲自驾船捕鱼。
江风渐起,皇帝站在船头撒网,忽然浪头打来,小船剧烈颠簸,朱厚照落入江中。朱厚照在水中挣扎,被拖上大船。
龙舟在清江浦停靠,钱辰在御舱外值守,他想起了历史,正德皇帝在南巡返程中落水,回北京后驾崩。
天色近黄昏,他走在豹房空旷的庭院里,看着那些铁笼里的奇珍异兽,它们会被放归山林。
钱辰想起王阳明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个时代的经历就像那朵花。他们来看时,历史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血是红的,泪是咸的,荒唐是可笑的,悲剧是沉重的。北京城春寒料峭,两个来自现代的穿越者还要继续见证历史,等待下一个皇帝,下一个时代,下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