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代玩玩》花可

77、嘉靖

　　南京锦衣卫衙门的庭院里积雪未化，钱辰站在廊下，看着手中那份从北京加急送来的邸报，上面写着“左顺门事件”。
　　北镇抚司正堂，指挥使递过一份盖着司礼监关防的文书，说道：“北京来的密令，朝廷要清查南京各部院、国子监、书院中，反对继统不继嗣的官员士子。凡有妄议大礼、诽谤圣裁者，缉拿送京。”
　　钱辰接过文书，心中冰凉。大礼议这场本该是礼仪之争的辩论，演变成血腥的清洗。北京已经开始了，现在轮到南京。
　　“如何界定妄议？”
　　“但凡质疑皇考皆为妄议，这是司礼监张公公的意思。张公公如今掌管东厂，议礼派沆瀣一气。”
　　钱辰听出了言外之意，要抓人，但不能抓太多，不能引发江南士林的强烈反弹。走出正堂时，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钱辰想起朱厚熜从湖广安陆州来南京即位的场景。他穿着龙袍，在文武百官面前走大明门正门，那是皇帝登基的礼仪，而群臣要他走东安门，因为他是以藩王身份入继。那时他就该看出来，他的骨子里有多么固执和强硬。
　　钱辰的目标是国子监祭酒崔铣。崔铣是进士，理学名家，在南京士林声望极高，反对“继统不继嗣”。其含义为：“天子当以礼治天下，岂可因私情废公义？”
　　崔铣有时会去鸡鸣寺与友人参禅论道，钱辰带着几个锦衣卫在鸡鸣寺山门外设伏。鸡鸣寺香火稀薄，雪覆盖着古老的台阶。钱辰看见崔铣从轿中下来，须发皆白，腰背挺直。拾级而上，望向山门外扮作香客的锦衣卫。
　　崔铣说道：“诸位久等了。”
　　钱辰从暗处走出来，躬身行礼道：“奉旨问话。”
　　崔铣说道：“问话还是拿人？”
　　钱辰问道：“祭酒为何直言？”
　　崔铣走下台阶，雪落在他肩头，说道：“你读过史书，汉有七国之乱，晋有八王之乱，皆因私情废公义。皇上要尊其为皇考，明日藩王皆可效仿，礼法何在？纲常何在？”
　　钱辰沉默知道崔铣也许说得对，但他只是锦衣卫，只能奉命行事。
　　崔铣说道：“礼法不存，国将不国。天下人盼明君如盼甘霖，皇上登基之初，革弊政，诛江彬，天下称颂。如今为了一己私情，杖毙大臣，堵塞言路。”
　　雪越下越大，钱辰身后的锦衣卫已经按住了刀柄。
　　钱辰无奈，只能照章办事，说道：“请吧。”
　　崔铣整了整衣冠，忽然朗声诵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钱辰站在原地，看着鸡鸣寺的飞檐在雪幕中渐渐模糊。崔铣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回到衙署，他摊开纸笔，想写一份密报，陈述南京士林对大礼议的反应，劝朝廷慎重。但最终还是把纸烧了。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无力。在这个绝对皇权的时代，一个锦衣卫的谏言轻如鸿毛。
　　钱辰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钱塘江入海口升起的浓烟，那是双屿港的方向。曾经繁荣的贸易港，被浙江巡抚朱纨派水师攻破。官军斩杀“倭寇”，焚毁船只百余。捷报已经送往北京，但钱辰知道真相。所谓“倭寇”，十之七八是闽浙沿海的渔民、盐户、商人。他们因为海禁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
　　钱辰已是锦衣卫抚镇使，他主动请调浙江，名义上是“加强沿海防务”，实则是想远离乌烟瘴气的朝廷。
　　巡抚衙门里，朱纨正在看地图，这位以刚直著称的官员，受命清剿倭寇。
　　朱纨说道：“双屿一役，斩获颇丰。但倭寇主力逃往烈港，本官决议乘胜追击，水陆并进，一举荡平。”
　　钱辰说道：“双屿之寇，多是沿海贫民。”
　　朱纨说道：“这些贫民与倭寇勾结，劫掠商船，攻打县城，杀戮百姓，慈溪之屠，此等禽兽，岂可招抚？”
　　钱辰见过慈溪惨案，确实是人间地狱。根源是海禁政策断绝沿海百姓的活路，是地方豪族与官员勾结垄断走私，是卫所军备废弛无力护民。
　　钱辰说道：“一味剿杀，恐激民变。”
　　朱纨说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
　　钱辰退出，走在街头，繁华依旧，但店铺早早打烊，城门口盘查严格，不时有官兵押送可疑之人走过。
　　邓妮在苏州的织坊被大火烧毁，后来查明是当地豪族纵火。那之后，邓妮随他来到杭州，在城南开了间药铺。
　　邓妮说道：“如何？”
　　钱辰说道：“朱巡抚要打烈港。”
　　他知道地方官兵为了冒功，常抓无辜百姓充作倭寇，衙门为了索贿，故意拖延不放人。锦衣卫本该监察弊政，但如今朝廷要的是“剿倭成果”，似乎没人在乎百姓的性命。朱纨严打走私，断了沿海豪族和官员的财路。那些人弹劾朱纨，严嵩虽然支持剿倭，但鄢懋卿在做盐政，与走私脱不了干系。这场倭患，不只是外敌入侵，也是内部腐烂。
　　烈港之战，钱辰站在指挥船的甲板上，看着明军水师将港湾包围。朱纨坐镇中军，令旗一挥，炮声震天。烈港是钱塘江口一处隐蔽的岬湾，据探子报，这里聚集倭寇船只。
　　明军战船接舷登岸，钱辰率领锦衣卫登陆，他的任务是甄别俘虏。岸上的景象触目惊心，简陋的窝棚在燃烧，尸体横七竖八，有穿倭服的，有穿明人打扮。幸存者跪地求饶，口音是浓重的方言。
　　初步甄别后，他心越来越沉。俘虏里能确认是倭寇的没几个人，其余都是百姓，有渔民，有盐户，有织工，还有落魄书生。
　　“你们为何在此？”
　　“海禁一封，渔不能打，盐不能晒，船不能出。我们要吃饭，不来这里走私会饿死。”
　　钱辰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他曾在锦衣卫档案里看过，豪族走私船挂着官员的旗号畅通无阻，普通百姓的渔船出海就是通倭。最后，烈港俘虏全部被斩，沿着海岸线悬挂示众。
　　杭州城下了场大雪，朱纨在烈港大捷后被朝廷嘉奖，弹劾他的奏章也如雪片般飞往北京。沿海豪族动用一切关系，要扳倒这个断他们财路的巡抚。
　　钱辰从衙署回家，见药铺还亮着灯。推门进去，邓妮正在给来卖药的顾客称药。他在等一个能改变的人出现，想起历史上的戚继光，他应该还在山东读书，等他来东南，或许局面会不一样。
　　钱辰被急召入京，朱纨被弹劾“滥杀”与“激变”，朱厚璁下旨夺职待勘。朱纨在狱中写下：“臣罪当诛，但倭患未平。”写完遗疏后，服毒自尽。
　　钱辰被要求进京陈述真实情况，他知道所谓的“真实”，不过是各方势力要他说的那个“真实”。如果他证实“杀良冒功”，朱纨就是白死，沿海剿倭政策会转向“招抚”，那正是严嵩和沿海豪族想要的。如果他否认，就是欺君。
　　浙江新巡抚张经赴任，这位新任巡抚与朱纨不同，不急于剿倭，而是先整顿军备，清查卫所，同时秘密调查沿海豪族通倭情况。
　　钱辰在巡抚衙门的书房见到张经。
　　张经说道：“这份海图，是你派人绘制的？”
　　钱辰说道：“是。下官命人暗访沿海港湾、岛屿，标注倭寇可能藏匿之处。”
　　张经说道：“很好。朱纨败在何处？败在只知剿，不知抚。只知杀，不知治。倭寇如野草，光割地面上的茎叶没用，得挖根。”
　　钱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张经说道：“根在两方面，一是朝廷海禁政策过严，逼民为盗。二是地方豪族与官员勾结，垄断走私，逼百姓无路可走。要治倭，先治这两端。”
　　钱辰心中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朝廷大员说出如此清醒的话。
　　张经说道：“但这两端，哪一端都碰不得。海禁碰了就是违制，沿海豪族盘根错节，不少人有靠山。”
　　钱辰说道：“那该如何？”
　　张经说道：“那也要碰。本官已上疏朝廷，请开月港一处为通商口岸，允许百姓持照出海贸易。同时，彻查宁波、泉州、福州三地通倭豪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钱辰看着这位巡抚，仿佛看到了于谦的影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于谦最后被冤杀。
　　张经的动作开始见效，月港开禁后，数千渔民登记出海，走私骤减。沿海豪族因通倭被抄家，震动东南。但也捅了马蜂窝，北京的钦差赵文华以“巡视海防”为名来到浙江。这位刑部侍郎到杭州就住进豪族提供的宅子。
　　钱辰奉命陪同赴宴。
　　赵文华说道：“张巡抚，做事要留有余地。”
　　张经说道：“下官依法办事。”
　　晚宴后，赵文华留下钱辰，说道：“你是聪明人，张经这么搞下去早晚出事。严阁老的意思是，东南需要稳定，不需要折腾。锦衣卫有监察之权，你写个折子，就说张经任用私人，耗费钱粮，剿倭不力。严阁老保你升官发财。”
　　钱辰心中冰凉，他知道这是要构陷张经，自然不能残害忠良。
　　张经被弹劾“畏敌不前”，“靡费军饷”，“任用私人”等罪，朱厚璁下旨夺职押京。张经离开杭州那天，百姓沿街跪送，这位巡抚让东南看到了倭患平息的希望。
　　张经说道：“本官此去，凶多吉少。倭患必平，不在刀兵，在民生。海禁一日不开，豪族一日不除，倭患永无宁日。”
　　囚船远去，钱辰站在江边看着江水东流。他想起土木堡之后的于谦，想起午门杖下的杨廷和，现在又想起了张经。这个时代一遍又一遍地杀死正直的大臣。因为他清醒，所以看见病症。因为他正直，所以想要医治。但朝廷似乎已经病入膏肓，最大的病症就是不允许任何人说它病了。
　　赵文华接任浙江巡抚，命令关闭月港，恢复严厉海禁。释放所有因通倭被捕的豪族，增加剿倭军费。倭寇卷土重来，且更加猖獗。因为百姓的活路又被断了，豪族们发现只要贿赂赵文华，可以大胆走私。
　　倭寇攻破浙江临山卫，守军溃散，县城被屠。赵文华上奏“击退倭寇，斩首百余”。
　　钱辰在锦衣卫衙署里，看着这份捷报。他写了密奏，陈述实情，但密奏根本出不去。
　　绝望中，他去找邓妮。
　　邓妮说道：“我们离开浙江吧。”
　　钱辰说道：“我们去哪里？”
　　“我们回南京，或者去偏僻的地方。我累了，土木堡死了多少人，大礼议死了多少忠臣，现在东南又要血流成河。”
　　钱辰知道她见证了太多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的痛苦。
　　钱辰说道：“再等等，戚继光应该快来了。”
　　邓妮说道：“他来了又如何？他能独自对抗腐朽的朝廷吗？”
　　钱辰知道戚继光未来能练出戚家军，能取得台州大捷，能成为抗倭名将。但他改变不了海禁政策，改变不了贪腐官僚，改变不了这个王朝从根上腐烂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