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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崇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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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外城七门尽失的噩耗传入紫禁城,那不是通常的喊杀或马蹄声,而是千万只脚踩过石板路的闷响,混杂着木质结构在重压下呻吟断裂的嘎吱声,如同大地本身在破碎。他推开值房的窗,正阳门方向的夜空被映成橙红色,那是无数火把、灯笼与焚烧物混合成的末日光晕。风吹来焦糊味与血腥味,这是大军破城后的气味。
“内城也守不住了,我听见宫人们在传,守彰义门的太监曹化淳开了城门。”
钱辰沉默地点头,这消息他已从溃逃进宫的兵卒口中得知,不是攻破,是开门迎降。李自成的军队如决堤之水,从彰义门、西直门、平则门涌入内城。守军不是战死就是投降,将领或自刎或逃亡,九门提督的将旗在德胜门城楼被扔下,飘落在护城河里。
他们登上北镇抚司衙门的阁楼,望着北京城的景象,外城方向升起滚滚浓烟,内城街道出现移动的火龙,抵抗像投入沸水的雪片般消失,皇城尚未被波及,但承天门、午门、端门已乱作一团,灯笼疯狂地晃动,人影仓皇逃跑。
朝阳门方向寂静,没有火光,没有喊杀,只有深沉的黑暗。那是无数没有打火把的人影,沉默地漫过街道,那是李自成的主力军。他们不需要火把,他们此刻只需要安静地完成合围。
德胜门方向的炮声,是城北最后的抵抗,应该是由褚宪章、方正化临时收拢的操军在坚守。他们在等待援军,但援军不会来了。勤王兵马要么早已溃散,要么在居庸关、昌平投降,最后一位可能来的总兵唐通,几日前已在密云倒戈。
东华门开了,炮声彻底停了,成千上万人齐声呼喊号子,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城。
午门方向,穿着蟒袍的太监指挥小太监们将堆成小山的卷宗、文书、账簿泼上油投入缸中焚烧。火焰腾起,黑烟滚滚,纸灰漫天飞舞。他们在烧档案,包括魏忠贤时代的罪证,也包括东林党人的案卷,甚至可能有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原始记录。
他们向煤山走去,穿过左翼门,看见了凄惨的景象。太监和宫女觉得逃不出去了,将布条系在梁上,一个接一个地把脖子套进去。
这不是历史书上那句“帝崩,国亡”,而是成千上万的人用具体的方式结束。
走到玄武门,他们遇到有组织的人员,他们穿着破旧鸳鸯战袄的净军,在太监张跃然带领下,正用石墩堵塞宫门。
张跃然看见钱辰,笑着说道:“指挥使大人,守城到最后一刻。”
钱辰说道:“守不住了。”
张跃然说道:“守不住也得守。”
钱辰不再劝说,只是行礼。然后他出了玄武门,向煤山走去。
身后传来张跃然苍凉嘶哑的声音:“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山路上的景象同样触目惊心:值夜的灯笼被打翻在地,还在燃烧,将山石照得鬼影幢幢,丢弃的官帽、玉佩、奏章散落一地。大学士范景文吊死在一颗松树下,他几日前还在朝会上主张死守。
北京城被攻破。
钱辰听着从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传来的喊杀声,那声音像潮水漫过堤岸,先是隐约的轰鸣,然后是清晰的嘶吼,兵刃交击、马蹄践踏、房屋倒塌,李自成的军队已经进城。
他还是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的刀鞘斑驳脱落。邓妮握着他的手,穿着那件从南京带来的布裙。
煤山就在紫禁城北,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土山。平日里是皇帝登高望远的地方,此刻却成了避难所,或者说是最后的归宿。
他们遇到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崇祯皇帝信任的宦官,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正搀扶着崇祯皇帝朱由检往山上走。
他望着山下紫禁城浓烟滚滚,远处北京城的街巷火光闪烁。
钱辰看着大明王朝最后一位皇帝,心中只有无尽的感慨。
朱由检说道:“太祖皇帝驱逐蒙元,成祖皇帝五征漠北,仁宣之治,弘治中兴,到朕这里气数尽了,朕不甘心。”
他最后整理好龙袍,拿出一方白绫,走向山顶那棵歪脖子槐树。
王承恩跪下喊道:“恭送大明皇帝上路。”
朱由检将白绫抛过树枝,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紫禁城,看了一眼北京城,看了一眼这万里江山,说道:“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李自成的军队已经冲进紫禁城,大顺旗帜升起。
大明亡了。
钱辰和邓妮终于来到明孝陵,他们站在明孝陵的神道上,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将石像生照得惨白,这些石兽石人见证了大明王朝的兴衰。
钱辰说道:“当时我们就是在这里用时光玉穿越。”
邓妮说道:“穿越后你牵着我的手说欢迎来到大明。”
钱辰说道:“现在要说再见了。”
邓妮说道:“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钱辰拿出那枚时光玉,这块玉依然温润如初,时光玉的纹路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时光玉开始发光,起初是微弱的莹光,然后越来越亮,玉中心的漩涡开始旋转,越转越快,形成光的漩涡,打开了时空之门。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石像生融化在光里,孝陵的殿宇褪成水墨,南京城的灯火幻化成星河。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悲欢,所有的见证,所有的思考,在这一刻汇聚成一条光的河流,涌入时光玉中心的旋涡。他们在明朝经历的一切,在眼前闪过。
光散了,他们回到了现代。
邓妮说道:“我们真的回来了。”
钱辰说道:“明朝穿越之旅感觉怎么样?”
邓妮说道:“我会永远记得这宝贵的经历。”
钱辰说道:“我也是。”
邓妮说道:“我大概会去图书馆把《明史》再读一遍。”
钱辰说道:“如果你再读一遍,那应该能看出字里行间的血和泪。”
他们拥抱后分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经历了漫长旅途后终于汇入大海的河流。
课堂上明史课的教授正在讲述“明末流民”有关知识:“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李自成军队的主体,是陕西、河南等地因连年灾荒而破产的农民。他们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在生存压力下转变为暴力团体,这些流民缺乏组织纪律,进城后堕落为烧杀抢掠的暴徒……”
邓妮举手说道:“教授。”
教室里很安静,钱辰转过头看她,见她面色平静,但眼神深处有某种东西在燃烧,那是在明朝沉淀下来无法伪装的重量。
教授说道:“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
邓妮说道:“关于流民进城后堕落为暴徒这个判断,我认为可能需要仔细区分。”
教授说道:“你继续说。”
邓妮说道:“李自成的主力军队从彰义门进入北京城后,确实发生了劫掠。但根据《甲申纪事》、《北归纪》等记载,先开始大规模抢劫的不是流民老营兵,而是北京城的地痞流氓、明军溃兵、富户的奴仆,带着流贼去抄自己主人的家,以报私怨。”
教授有点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有学生能如此具体地引用历史资料。
邓妮继续说道:“至于李自成的军队,进城贴出安民告示,禁止抢劫,还当街处决违反军纪的兵卒,虽然效果有限。真正失控是因为发现崇祯藏在内库的银子不够支付军饷,饥饿的士兵发现许诺的免征变成空话,愤怒才彻底爆发。”
教室里几个学生开始翻阅历史资料。
教授说道:“这位同学说的是细节,是我刚才说的太笼统。请告诉我你引用的《北归纪》是哪个版本,我印象中图书馆的版本没有这些细节。”
邓妮说道:“我读的是流失海外的手抄本。”
钱辰在桌下轻轻碰了碰邓妮的手,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历史课堂上的小纠正改变不了过去,但能改变现在的人如何理解过去,这就是文明传承的方式,不是宏大的叙事,是具体的人在具体的时刻,说出被遗忘的真相。然而教授不会知道邓妮为什么会对这段历史知道的这么详细,不会知道邓妮真的去过明朝。
暮色像一滴浓墨在清水中缓缓晕开,浸透了历史系大楼上爬满的藤曼。钱辰看到邓妮逆光的侧影溢出暖黄色的光线,这个场景让他想起她在明朝的模样。风扬起她的一缕头发,发丝轻如蝉翼
现在他们知道,历史不是故纸堆里的文字,是活生生的选择、挣扎、牺牲、坚持。是于谦在北京城头的呐喊,是戚继光在东南前线的血战,是徐光启在西书房里的笔耕,是崇祯在煤山那颗歪脖子槐树下的自缢……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仿佛于明朝的月光是同一轮月亮。梧桐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历史的低语,又像是未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