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代玩玩》花可

83、雍正

　　北京城还是那个北京城，但感觉不同了。康熙年间的京城满汉交融，中西碰撞，虽然混乱但充满活力。而眼前的街市，秩序井然得近乎压抑。
　　街道干净得出奇，没有垃圾杂物，没有随意摆摊的商贩。所有店铺都规规矩矩，幌子整齐，招牌清晰。行人走路的速度似乎都一致，没有人高声喧哗，连拉车的骡马都显得温顺。巡街的士兵，穿着统一的号衣，佩刀，巡视路线固定，步伐整齐。
　　邓妮说道：“太安静了，不像都城该有的样子。”
　　钱辰说道：“康熙晚年吏治松弛，贪污成风，秩序混乱。雍正登基后，以铁腕手段整肃，雷厉风行。市容整治只是表面，深层的是思想控制。”
　　他们路过告示栏，木板墙上贴着布告，纸张崭新，墨迹清晰。百姓正在围观，低声议论。
　　邓妮凑近看了看，一张是朝廷新颁的《州县官戒律十二条》，详细规定了地方官员的行为规范。还有一张是追捕逃犯的海捕文书，画着人像，列出特征和赏格。还有一张是关于“保甲连坐”制度的重申，要求“十户为甲，十甲为保，互相监督，一家犯法，十家连坐”。布告的落款处盖着官印与落款。
　　钱辰说道：“清初就有连坐制度，雍正将其系统化、严密化。这是有效的手段，让民间自我监督，互相揭发。”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一队衙役押着几个人走过来，都是普通百姓打扮，被绳子绑着，神色惶恐。衙役敲锣，大声宣告：“隐匿田产，逃避丁银，按律杖责，徒数年，引以为戒，逾期严惩不贷！”
　　围观百姓看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议论。等衙役队伍走远，才默默散开。
　　钱辰说道：“摊丁入亩的推行现场，把人工税摊入土地税，理论上减轻无地贫民的负担，但对地主和隐瞒田产的人来说是噩梦。为了推行这项改革，雍正动用了严厉的手段。”
　　邓妮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历史书上冷静的政策描述，而是恐惧与疼痛的现实。
　　胡同里的生活气息浓郁，有妇女在门口做针线，有老人在晒太阳，有孩童在玩耍……
　　他们看到陌生人经过，会投来警惕的一瞥，然后移开视线。
　　邓妮注意到，很多民户门口贴着黄纸符，上面写着户主是谁，男丁几口，女丁几口，田地几亩，铺面几间。这是保甲制的公示牌，每户人口、财产都贴在门口，供邻居和监督官核查。
　　她继续走，来到集市。这里比街道热闹，有卖菜的、卖布的、卖杂货的。摊贩们规规矩矩待在划定的区域内，市场入口处有个凉棚，里面坐着书吏模样的人，面前摆着账本，进出的人都要登记。
　　邓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她走到一处卖丝绸的摊位，问道：“这个怎么卖？”
　　摊主告诉了她价格。
　　邓妮付钱，装作随意地问道：“这集市一般什么时候开？”
　　摊主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是本地人？”
　　邓妮说道：“刚来京城寻亲的。”
　　摊主低头整理货物，说道：“买完东西快走，差役要来查了。”
　　邓妮说道：“查什么？”
　　摊主说道：“什么都查，货从哪里进，卖了多少钱，有没有漏税，你快走吧，别惹麻烦。”
　　邓妮拿着离开市场，她站在街角看着这个秩序井然的市集。康熙年间的北京城虽然混乱，但有烟火气。而这里，像是一座精心管理的监狱，每个人都像是囚犯。她忽然知道“铁幕”是什么意思了。
　　户部衙门，红墙灰瓦，飞檐斗拱，该有的规格都有。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闲散的官吏，所有人都在忙碌，脚步匆匆，表情严肃。门口的守卫站得笔直，眼神锐利，随时准备抓人。
　　钱辰在门房递了推荐信，被一个书吏带进衙门。穿过院落，来到偏厅。厅里摆着长桌，桌边都坐着人埋头打算盘、写账本。
　　官员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主事推荐的人，应该有些本事。这里缺人手，尤其是懂新式记账法的。你先跟着书吏，熟悉摊丁入亩的账册。”
　　书吏说道：“这些是顺天府的田亩清册，需要核算丁银摊入后的税额。这是户部新颁的《摊丁入亩核算细则》。”
　　钱辰在桌前坐下，账册堆得很高，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从各地送来的原始记录。算盘在手中变得熟练，数字在纸上排列成行。钱辰发现，这项工作不仅繁琐，而且充满矛盾：有些田亩数明显不实，有些户主姓名重复，有些村庄的丁口数与田亩数对不上。
　　钱辰走到书吏旁边，说道：“这些账册的问题，地方上送来的数据有差错。”
　　书吏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话可别乱说，地方上的事很复杂。”
　　钱辰说道：“愿闻其详。”
　　书吏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其他人，声音更低地说道：“理论上来说摊丁入亩是好事，但推行起来就不一定了。你看到那些田亩数不实的，那是地主乡绅瞒报的。丁口数不对的，那是里长甲长虚报的。咱们在这里核算，算得再准有什么用？”
　　钱辰说道：“朝廷不知情？”
　　书吏说道：“皇上圣明，什么不知道？所以才派钦差，设观风整俗使，搞密折制度，但天高皇帝远。”
　　钱辰整理档案：各省火耗归公的奏销册。这是雍正另一项重要改革，将地方官征收赋税时附加“火耗”统一上缴国库，作为“养廉银”发还给官员，杜绝贪污。
　　账册复杂，每省每府每县，原有火耗多少，现归公多少，养廉银发放多少数字庞大，关联繁多。
　　一个官员走进来，脸色凝重地说道：“准备迎接核查。”
　　“还是都察院？”
　　官员说道：“这次是内廷的人，可能是皇上派来的。”
　　房间里一阵紧张的低语。
　　书吏说道：“快把桌子收拾干净，账册按编号排好。内廷的人眼睛毒，一点乱都不能有。”
　　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人面白无须，眼神锐利。身后跟着随从，穿着官服。巡查的人走了，房间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个书吏说道：“那是苏培盛，皇上身边的人。”
　　改革的困难是再好的政策，执行环节可能走样。雍正的铁腕可以震慑朝廷，但无法深入到每个村庄、每户农家。
　　天色渐暗，钱辰走出户部衙门，寒风扑面而来。北京城已经很冷，街道上行人稀少，巡逻的兵丁在走动，灯笼在风中摇晃。
　　钱辰跟邓妮先说了户部衙门的情况，邓妮则讲了她在街上的见闻。
　　邓妮说道：“我去了一个地方，康熙朝的时候，茶馆里人们高谈阔论。但现在所有人都在闷头喝茶。”
　　钱辰说道：“文字狱的后果，雍正年间的文字狱比康熙年间似乎更残酷。不仅是对文人，对百姓的言论控制也达到极致。
　　雍正皇帝经历了惨烈的九子夺嫡，看到官场腐败的问题。
　　钱辰和邓妮出城，守门的士兵检查了他们的路引，盘问了去处才放行。他们的理由是去潭柘寺上香，这是比较安全的说辞。但他们没去潭柘寺，而是沿着小路走到户部档案里多次出现的村庄。他们装作歇脚的路人，坐在在村口的树下。
　　一个老人慢慢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问道：“二位是从城里来的？”
　　钱辰说道：“路过，这村子里人不多。”
　　老人说道：“出去干活了，地不够种，税款又重，留在村里饿死。”
　　钱辰说道：“摊丁入亩不是减轻负担了吗？”
　　老人说道：“摊丁入亩按理说是好事，以前要交丁银，现在不用了。朝廷减了丁银，可修桥补路、办差办事还得出钱，算下来没轻多少。有地的人田赋加了，交不起就只能卖地。”
　　钱辰说道：“卖给谁？”
　　老人说道：“卖给有钱的老爷。”
　　这就是政策的另一面，理论上减轻贫民负担，执行中可能变成土地兼并的工具。老人拄着拐杖走了。钱辰和邓妮在村里转了转，很多房子空着，门锁生锈。田间有人在劳作，像在完成一件沉重的义务。
　　他们在打谷场边遇到一些村民在看布告，上面写着“劝垦荒地”的政策。
　　一个村民说道：“朝廷的话听听就算了。”
　　另一个村民说道：“村里如果没人种地，怕是连里甲都维持不了。”
　　邓妮想起城里那些贴在门口的牌子，在这个制度下，个人的选择不仅影响自己，还影响整个甲、整个保的人。这是控制手段，也会制造压力。
　　他们离开赵各庄，去了京西的煤窑。
　　雍正年间有一项重要的改革：废除贱籍，解放奴仆。雍正皇帝下诏取消乐户、惰民、伴当、世仆等贱籍，允许他们改业从良。
　　钱辰找到在窑口的记账先生，递上铜钱，说想了解煤窑的情况。
　　记账先生说道：“以前挖煤的都是贱民，不能改行，不能读书，不能和良民通婚。皇上下旨废了贱籍，现在这些人可以不下窑了。”
　　钱辰说道：“那他们为什么还干？”
　　记账先生说道：“他们除了挖煤，什么也不会，不下窑就得饿死。”
　　又是一个理论与现实的差距，政策解放人身，但没有解放生计。曾经的贱民，名义上自由了，实际上仍然被锁在煤窑。
　　记账先生说道：“不过也有出去的，有的攒了点钱跑去城里做小买卖，有的竟然考上县学的附生。”
　　回城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金黄色，北京城在暮色中显出轮廓，城墙高大，城门紧闭，像一座巨大的堡垒。
　　钱辰说道：“雍正皇帝是个复杂的人，他的改革有远见，但手段太急。他的政策有理，但执行走样。他勤政爱民，但不懂人心。他想扭转整个王朝的颓势，但一个人对抗一个系统太累了。”
　　邓妮问道：“你觉得他成功了吗？”
　　钱辰说道：“他给乾隆年间留下相对清廉的官僚系统、充实的国库、稳定的秩序。代价是社会的紧张、官僚的恐惧、民间的怨气。历史会怎么评价他，取决于你看重什么，是改革的意图，还是改革的结果。是长远的效益，还是当下的代价。”
　　铁腕皇帝的王朝，有太多秘密藏在账册里，藏在沉默的村庄里，藏在这座寂静的都城里。他们是两个翻阅历史账簿的人，试图从数字和文字中还原真实的大清王朝这个复杂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