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醉》卓澜

13、心悦君兮（番外）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寒风凛冽，风霜肆意，天寒地冻。
　　雪越下越大，寒风夹着冰冷的雪花不时从外面吹进来我寄身的破庙。身染风寒，头痛欲裂。我想这个冬天我一定会死去，就像几天前死去的风姨一样。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并没有死，而是躺在一个干净温暖的地方，床很柔软，比起破庙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不知要舒服多少倍。我瞪着眼睛看到坐在我床边的人，一位年轻的叔叔，有着温暖的笑容，看到我醒过来，他亲切的问我：“你醒了？头还痛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有些害怕，又被他温柔亲切的话给稍稍打动。
　　他见我一言不发，轻轻拍拍我的头，笑道：“若欢，不要怕，我是你爹侈的好朋友，你爹爹托我照顾你，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说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放心，以后，义父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也是有父亲的，从小我就跟着风姨，在我心里，我唯一的亲人就是她了。
　　我跟着义父到了青霄城，据说他是青霄城的城主，他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儿子。
　　到达青霄城的那一日，天气格外的好，许久不曾露面的太阳格外的温暖，我穿着新衣服被义父牵进那座大院里，大院里种着万年青，上面落满了积雪，白绿相间的颜色，刺痛我的眼睛。
　　跟着义父进了屋子，我一眼就看到坐在火炉边烤火的眼睛明亮的男孩子。看到我和义父，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跳起身跑过来拉着义父的手，笑嘻嘻地说：“爹，你回来了。”
　　义父温柔地笑，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乖不乖？”
　　他扬起头，笑得满眼阳光，“当然乖了。”他一眼望向我，大声问道：“她是谁啊？”
　　义父蹲下身子，道：“她是若欢，以后就是你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她，不能欺负她，也不许别人欺负她。”
　　他认真地望着我，朝我甜甜地笑起来，然后牵起我的手，像是发誓般大声对着义父说：“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她的。”说着他朝我眨了眨眼睛，笑了笑，“我不会欺负你，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他的手比风姨的还要暖，他的笑脸比太阳光还要温暖，他的声音软软的十分好听，他说的话让我很感动。我望着他，朝他笑了起来。
　　义父惊奇地望着我，“若欢，你笑了？”他惊喜的对那个男孩子说：“玄夜，你要记着你的话，以后好好照顾若欢。”
　　眼睛明亮的男孩认真地点头，牵着我走到火炉旁，朝我嘻嘻笑道：“我叫苏玄夜，你可以叫我哥哥。”他歪了歪头，“你叫若欢？”
　　我点点头，看着他开心的笑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那我以后叫你若欢。”
　　那一年我六岁，他七岁。
　　八岁那年的中秋节，他带着我去集市看灯会。
　　热闹繁华的街道，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灯笼蔓延了整条街道，散发出暖暖的光芒，将整条街道都笼罩在一片蒙胧迷幻的氛围之中。
　　我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热闹的情景，十分兴奋地四处观望，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河面上的有许多河灯，把河面映得十分好看。一回头才发现和他走散了，我急了，回过身去在人群里找，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站在来往如潮的人群之中，我突然感到害怕，我怕他把我丢了，我怕他不要我了，我怕我又要过五岁以前那种日子。
　　我沿着街道一直找一直找，然后到了河边，全身无力，还是没有找到他，我无助地坐在河边大哭起来。心底那种被人遗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感觉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心里无比恐惧，更多的绝望。
　　就在我哭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若欢，你在哪里？”那个声音，焦急而担忧。
　　我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在人群里穿越，声音也越来越急切，我不禁大声叫了起来，“哥哥——”
　　看着他向我跑过来，带着一脸担忧和欢喜，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像是在落水时被人抓住手一样。看着我泪流满面，他突然笑了起来，说：“你怎么这么爱哭鼻子，羞不羞啊？”说着提起衣袖帮我擦掉眼泪，轻轻柔柔地说：“好了，不要哭了，我以后不会再把你弄丢了。”然后牵着我的手往山庄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我惊讶地望着他，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突然认真的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想了一下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妥当似的，又说：“这样吧，将来我长大了就娶你为妻，永远陪在你身边。”说着他满意地笑了笑，“你以后别再哭了，要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
　　望着他脸上灿若阳光般的笑容，前一刻心底那些恐惧全都消失了，我笑着点点头。
　　也许就是在那一天，我心底里便住了一个人，他成为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部分。
　　从此他让我做任何事我都会认真去做，捉迷藏的时候永远只躲在他能够找到的地方，他玩累躺在树底下睡觉，我会傻傻地等在一旁直到夜幕降临他从睡梦中醒来。他不愿抄写夫子布置的文章我会替他抄好，他被义父惩罚在思过堂思过，我会偷偷地藏好鸡腿送给他。
　　我们慢慢地长大，经历了许多事情，江湖上风云诡谲，朝堂之上波浪翻滚，义父被人害死，青霄城几经磨难，他成为青霄城的城主，我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
　　十年的岁月便在太阳朝升夕落季节春去冬来的变更中逝去。
　　我以为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他都会永远记着他说的话，就像我一直将他的话铭记于心一样。他说过他会娶我为妻，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我身边，他说过会好好照顾我，这些话，我从来不曾忘记过，我以为他也没有忘。
　　因为这些话，我心满意足地做着青霄城的管家，将大部分的时间用来帮他治理青霄城。
　　但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他竟会带一个女人回青霄城。
　　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春日，我坐在书房里翻着帐簿，有人来报告说他回来了。放下手里的帐簿，我对着书房的镜子照了许久，整理了身上衣服和头饰，满心欢喜欢地跑向花厅。谁知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坐在花厅宽大的椅子上，正亲密地交谈。
　　我呆愣当场，傻傻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他脸上幸福甜蜜的笑容，看着她羞涩而又爱恋的目光，我只觉得自己的心沉下去，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城主。”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这样叫他，也许从那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伴我长大的苏玄夜，而是青霄城的城主。
　　听到我这样叫他，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若欢……”
　　我淡淡地笑：“我听说你回来，过来看看。”
　　那个女人用美丽的眼睛望着我，朝我微微一笑，转向他道：“她就是你常常跟我提的到的若欢？”
　　他点点头，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嗯，她就是我妹妹若欢。”
　　妹妹么？我心底自嘲地笑了笑，好想立刻转身离开，但是又不愿让他难堪，只好面带笑容地问道：“城主，这位是……”
　　他似乎对城主这个称呼有些不习惯，皱了皱眉头，回答道：“她是宫凝，我……”顿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你未来的嫂子。”
　　听了他的话，宫凝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她朝我笑了笑，“若欢，你叫我小凝就可以。”
　　看着她脸上亲切的笑容，我开口道：“我若是叫你名字，城主只怕要砍了我。我还是叫你嫂子好了。”
　　他瞪我一眼，开口道：“若欢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老叫我城主？”
　　我笑了笑，“城主你带了心上人回来，我自然要替你建立些威信，好让你在她面前更有面子。”说着看向宫凝，笑道：“嫂子，你说是不是？”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脸又红了。
　　我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去帮你们备些茶点。”说着转身便走。
　　他突然叫住了我，我欣喜地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却听到他说：“若欢，帮小凝准备一间客房，她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我认真地点点头，在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离开花厅，我立在大院里的桃树下，桃花花瓣大片大片的落下来，打在我身上，我只觉得心口仿佛裂开一道伤口，疼痛不已。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竟会这么痛苦。仰起头望着天空，看到一只飞鸟掠过天空，飞鸟的翅膀掠过后猛然射下来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滴落。
　　那天晚上他带着宫凝和朋友去酒楼里喝酒，我躲在屋顶上泪流不止，小时候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初见时他牵着我的手说以后会好好照顾我，看灯会时他说要娶我为妻，捉迷藏时他脸上神采飞扬的笑容，他在树下打盹时脸上温和而安详的表情，义父去逝时他抱着我低声哭泣……
　　如果我们没有长大，是不是不会有这么多痛苦，如果没有长大，他那柔软的手掌会永远牵着我吧？
　　那段日子，他每天和宫凝腻在一起，好像山庄里的其他人全是不存在的一样，除非有事要我帮忙，否则他从不找我。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直到有一天他带着宫凝去找算命先生，并且说要对两人的生辰八字，我才明白，这一回他说要娶宫凝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和我八岁那一年不同，他如今已经到了可以对一个女人海誓山盟的年纪，也可以对自己的将来负责。而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孩子，那个时候说的话在长大之后都可以归为小孩子的玩笑话。可笑我竟将那些玩笑话当了真。
　　为了逃离这一切，我找借口离开青霄城，在一个叫无忧的小镇上住了将近两个月。直到小月来找我。
　　然后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我的父亲是义父的好友林凡，而我的母亲，竟是昔年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紫玉仙子，也是如今紫玉宫的宫主。小月让我跟她去凤栖岛，我左右为难。虽然逃离青霄城，可我不是真的想离开他，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生命里不能缺了我，会来找我。所以我固定地待在一个地方，就像小时候捉迷藏一样，生怕他找不到我。可是两个月了，他没有来找我，江湖上却有不少人收到了他的结婚请柬。
　　我最终没有去凤栖岛，听说宫凝死去的消息时，我一刻也不耽搁地回了青霄城。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难过，我可以感觉到，因为他难过，我的心会比他更痛。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如此颓丧的样子，往日干净的衣服变得脏乱不堪，脸上胡渣满布，炯炯有神的双目变得黯淡无光，看过去仿佛老了十几岁。原来爱情不仅让我痛苦，也让他如此痛苦。我叹息着将他从酒楼里扶回青霄山庄，替他清洗，听他一遍又一遍念着“小凝……”，陪着他看落日，数星星。那两个月里他如同游魂一般，每天除了跟我讲他和宫凝的事情，便不再开口讲话。为了让他开口说话，我忍住心底的疼痛每天向他询问宫凝的事。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恢复正常，我只知道能这样陪着他我就满足了。
　　但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去看他，意外地见到他神清气爽地站在院子里练剑。我惊讶地望着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我惊呆了的样子，他朝我笑了笑，道：“我想通了，小凝已经死了，我就算再悲伤她也不会活过来，我想她在天上一定不愿意看到我为她伤心难过的样子。”说着他抬头望天，眼里满是留恋与深情。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想，这辈子他都不可能爱上我吧？但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一直这么看着他，我便也知足了。
　　我没想的的是他竟从此变成流连花丛的浪荡子，他在江湖上名气渐大，他身边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就算是在青霄城，他也经常不在山庄，飞星楼仿佛就是他的家一样。
　　我暗中查探，才知道宫凝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紫玉宫主杀的，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娘亲，竟然为了我杀了宫凝。我不能怪她，只因为她会这么做全是为了我。
　　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管他，不管他会爱什么样的女人，不管他是不是在飞星楼，就算有一天他将晴玥娶进门，我也没有办法劝说，只因他会变成这样全是我的错。
　　那些年少时光，已经逝去。而我们已无法再回到从前，就像我如今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喊他哥哥一样。当年那个在树下打盹的少年已经不在了，当年那个树下傻傻等着少年的小女孩也不在了，当年的我们如今活在故事里，我们都已不再是故事里的人。
　　如今他是青霄城的城主，我是青霄城的管家，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