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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苏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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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清晨,江妤懒懒推开房门,意外瞧见院子里土润苔青,方知昨夜落了点儿雨。这日原是无事,但许佩珩的轿子竟停在了唐府门口。下人来禀,江妤还以为熊府又出了什么事。
莫非又有哪门子的狐狸精?
江妤正这么想着,又听下人说,“许夫人说苏丹青和沈夫人闹了口角,两人皆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然闹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的性子。沈二夫人又是个没主意的,故而许夫人特来请夫人一同去开导开导沈夫人,免得沈夫人独自在家愁苦落泪。”
江妤这才急匆匆往外赶,晓鸢跟在后头道,“苏丹青有一门正室,一门侧室。两位夫人同出一家,乃是同胞姐妹,都系沈夫人。”
江妤奇了,“还有这等事。”
晓鸢再道,“这还不止,听说沈二夫人过门,是沈夫人一手促成的。”
江妤不禁疑惑,“春宴上我见沈夫人言谈行事温良恭谨、礼让谦逊,莫不是真人不露相?”
虽然其中的道道,她还不大了解。
晓鸢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听说沈夫人诚是知疼着痒的,凡事同苏丹青有商有量,从不恃才擅专,也不傲慢无礼。”
江妤脚步略缓,瞅了她一眼,“沈夫人才情如何?”
晓鸢也只是猜测,“大约幼时读过几筐书,不然怎么配得上苏丹青那等满腹经纶的文人墨客。”
说着已行至大门外,江妤被许佩珩拉扯着上了她的轿子。
只见她一脸为难,“好妹妹,你细听我给你解释。我家老爷今日正要外出谈生意,去的是蒋南允那小蹄子的老家,便把她给捎带上了。我既担心蒋氏一味痴缠老爷,又担心老爷再拎回来个蒋北允,实在是…”
江妤道,“那许夫人的意思是?”
许佩珩微垂首,朱唇黛眉,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她愁眉不展地道,“我照旧是心系沈夫人的,但好容易央求老爷答应携我一道外出。故而…”
江妤了悟道,“所以许夫人来是要让我单独去劝沈夫人?”
许佩珩愧疚地点点头,“唯愿妹妹把我的心意也带到。”
江妤只得苦笑道,“那好吧。”
许佩珩这才放松稍许,把江妤送到苏府门口,鼓励了她几句,再为自己辩解数语,掉头走了。
晓鸢怔忡地看着奔走如流星般的轿子,“夫人,许夫人怎么走了?”
江妤叹道,“我这是上了贼轿了。”
偏生见着沈夫人时,还不得不替她解释,“许夫人一心想来,奈何贵人事忙,加之腹背受敌,因此过门不入,便由我代她说声对不住了。”
沈夫人微扬唇道,“江夫人不必如此客气,苏府大门随时能开,她今日来不成,难道下回就不许她进门了?”
江妤同她说笑几句,转向了正题。
听沈瑶似怨似诉地道明事情原委,外加其贴身丫鬟探烟的旁观感悟,江妤约莫明白了八九分。
说来不过是孩子的教化启蒙问题。
苏昼是他和唐宣、熊敬贤三人之中,唯一一位做了父亲的。其子系沈瑶所出,今年三岁,是个玉雪可爱的男孩儿,名苏清。
他与沈夫人争吵的根由在于,沈瑶认为苏昼对孩子太过纵容,不甚上心。但苏昼认为孩子还小,没必要强加约束管教。
争吵的起源在于苏清近日痴迷于追踪蚂蚁,每天蹲在大树底下看蚂蚁来来回回搬东西,有时几窝蚂蚁,有时零星几只;有时搬来一粒米,有时搬来一块糖。
他看的起劲儿,连饭都顾不上吃。沈瑶再三劝导无用,便强行不准他看。不准他靠近树木草丛,甚至不许他长时间蹲着。
小苏清委屈得直哭,凭谁哄也止不住。沈瑶为了改掉他这坏习惯,就由得他哭。但孩童响亮的哭声影响了苏昼作画的灵感和心情,苏昼忍到今日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其说教几句。
沈瑶自来极少犯错,也就极少受到指责。即便苏昼并无怪罪之意,她内心深处积蓄已久的伤怀也如浪潮一般汹涌起伏,几乎淹没理智。
于是她语带悲切道,“你从来不管清儿,不理我们娘儿俩,如今也只因他吵着你了,你才有几句说嘴。你眼中若无我,往后大可不必相见,我只管远远得躲着你,从此形同陌路罢了。”
苏昼听她如此胡言乱语更是心烦,拂袖道,“我几时不管不理你和清儿了?只是你此举欠缺妥当,难道你看清儿嚎啕大哭竟没有半分心疼?”
“为娘者哪儿有不心疼孩子的?但你可见着他为了几只蚂蚁成日里一动不动地蹲着了?书也不念,饭也不吃,怎生了得。你不管只好我来管,如今我管了你还要说我的不是。想来你看我们娘儿俩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早便有意另娶她人为妻是也不是?若是你大可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寻些有的没的理由?”
沈瑶话赶话说了一通,诚然是欲加之罪,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之对峙。
苏昼听糊涂了,“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瑶越说越伤心,不禁以帕抹泪,“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清儿长到三岁你为他考虑过几桩事?你除了替他取了个名字还为他想过什么?”
苏昼无奈望天,不愿徒作争吵,便放软声调道,“清儿才三岁,何需诸多要求?”
沈瑶却不依不饶,“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不疼他便如此敷衍。”
苏昼道,“我几时敷衍了?”
沈瑶道,“你对于我跟清儿之事,几时不敷衍?”
苏昼,“……”
争来争去就是这么几句,也扯不清。苏昼只得出府暂避,让沈瑶先冷静冷静。
沈瑶因此更是伤心不忿。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江妤想着自己一外人有什么可搅和的,不免心中哀叹。再说她为人妻子时日尚短,生子之事想都没想过,又怎能晓得如何教养?
沈瑶似乎猜出她的心思,收敛心神抿了抿唇,“江夫人头回来苏府作客,我合该好好招待才是,偏生遇着这些不宁事,难为江夫人听我说这许多了。”
江妤忙摆手道,“不难为不难为,我本就是来劝和的,不过苏丹青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沈瑶叹道,“罢了,不提他。心事得以倾诉,我已觉得畅快许多。况且江夫人是个明朗人,一来天都晴了,我心情已好转许多。”
江妤讪讪道,“我虽是听众,但内府之事比不得台上的戏,不好评头论足,左右想来,也只一句家和万事兴可劝。”
沈瑶为之一笑,“江夫人说的极是,细想想,我是有些胡搅蛮缠了。”
江妤干笑道,“沈夫人别这样说,想来沈夫人也有难处,只是和苏丹青之间,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言谈为好。”
沈瑶淡然道,“江夫人请放心,我定会拿捏好分寸。夫妻之间有所争拗原是在所难免的,偶尔一吵反而能加深些我在他心里的分量。”
加、加深分量?
江妤大为愕然,“那你不是真的生气?”
“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也要适可而止才好。”沈瑶饮了口茶,因凉了些而皱了皱眉。探烟好眼色地替她换了杯热茶。
江妤笑得有些勉强,“看来沈夫人心中自有盘算。”
亏她还搜肠刮肚地找寻劝和的话,看来是她多此一举了。
“换几盘点心来。”沈瑶向探烟吩咐完再对江妤道,“光顾着说话,点心都凉了,江夫人饿了罢?”
探烟手脚麻利地撤下桌上茶点,一应换了新的来,道道甜香扑鼻,小巧玲珑。
江妤还真有些饿了。
沈瑶忙道,“江夫人快用些,刚出炉的糕点最是松软可口。”
江妤从善如流地举筷尝了尝芝麻糕,没料到里面还包着枣泥馅儿,又尝了一块白糖糕,当中竟嵌着熟银耳,不免惊喜道,“沈夫人真是蕙质兰心,这糕点真是样样别出心裁。”
沈瑶笑道,“不过是成日里无事,尽琢磨这些罢了。”
江妤也笑,“我能否向沈夫人取点儿经,回府后让厨房改善改善。”
沈瑶大方道,“这红枣是外来的骏枣,芝麻是用小磨手磨出来的。糖糕用的冰糖,银耳用小火炖上几个时辰再裹进去。”说着又笑了,“实际也费不上多大功夫,只需所用食材全挑好的,想怎么吃同厨房吩咐一声,制出来的基本都还不错。”
江妤连连点头称是,再喝了口茶。
外头都说许夫人铺张浪费,一掷千金,凡是中意之物不论多少价钱也要入手,而此时看沈夫人的做派,却也不像是省吃俭用的主儿。
沈瑶见她发呆,笑问,“江夫人若有所思,可是有何心事?”
江妤回过神来,“沈夫人误会了,我是在想,这么好的茶,竟是在许夫人那里也不曾喝到。”
沈瑶笑道,“我同夫君的爱好喜乐都在这上头了。”
江妤低声道,“看沈夫人打扮简约朴素,我还以为…”
沈瑶悠然道,“银子用到喜欢的地方,总是不心疼的。至于其他,也有能省的和不能省的。譬如屋内摆设,不必白玉为台金作盏,但一应古董字画、屏风钟炉等,皆不可或缺。府中下人们不必穿戴好过小户人家的主子,但各方打点都要周全妥帖。”
这话温柔大气,卿卿细语似醍醐灌顶。
江妤钦佩道,“沈夫人世事洞明,真是出人意料。”
沈夫人仍是浅笑,未有几分得意之色,真正是端庄有礼,“我只是不愿堆了成山的银子,白得一个贤惠的名头,委屈了自己,也苦了下人罢了。”
江妤虚心受教,想起晓鸢所说关于沈二夫人的事,便问道,“怎么不见沈二夫人?”
沈瑶叹道,“韵儿自小体弱多病,又怕见生人。但凡有客人来,除非是熟络的亲戚朋友,不然便躲在房中避而不见。偶然遇见了不常往来的远亲或是不大相熟的近邻,要么躲在我身后,要么悄摸遁走,连打个招呼都不肯。如若逃不脱,便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
江妤惊诧道,“这样总是不好罢?”
沈瑶再一叹道,“所以我才把她带在身边,让她随我一同入了苏府。以韵儿怯懦不知事理的性子,若嫁到别家,没个自己人照应,必然受人欺凌。常年养在家里也不成,索性让她跟着我。”
饮了口茶接着道,“好在她虽腼腆羞于见人,但秉性纯良,从无害人之心。谁人待她好,她心里多少有数。加之她饶有几分姿色,我带她到夫君面前,夫君见了也是喜欢的。更意想不到的是,韵儿也对夫君有好感,愿意嫁他。”
江妤试探性问道,“可二位沈夫人共侍一夫,真的无碍?”
沈瑶坦然道,“韵儿刚嫁来时,我正怀有身孕,不便侍候夫君,后来有了清儿,我一分心思分成两份,丈夫和孩子都要照顾,总有疏漏之处。一直以来韵儿多少能帮着我些,总归她也一心只求家宅安宁。夫君不曾喜新厌旧,更不曾厚此薄彼。我成全他二人,也是成全我自己。”
江妤恍然不语,对夫妻与家庭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临近正午,沈瑶携江妤去前厅用饭,却见她魂飞天外似的,不由得打趣道,“江夫人可是饿昏头了?”
江妤回神,赔笑道,“我失礼了,只因沈夫人一番话,令我自愧弗如,才走神了。”
沈瑶客气问道,“不知江夫人对于治家之道,有何见解?”
江妤怅然道,“若我还抱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想,岂不可笑?”说着自己先笑了一声,“由父母做主了婚事,原先的祈愿都成了笑话。”
沈瑶的目光凝了一瞬,神思一动,指向饭桌道,“江夫人请看这饭桌上,芙蓉汤,清蒸鱼,清炒莲藕,糖醋排骨,如意千层糕等,各类菜色齐全。我通常先喝汤,是因为汤放凉了就不好喝了,如意糕凉了却别有滋味。所以,其实我最爱如意糕,但我的首选却是芙蓉汤。”
江妤有点儿发蒙,“你是想说,你最先选择的,未必是最喜欢的?”
沈瑶柔柔一笑道,“但芙蓉汤也很好,即便喝了芙蓉汤,就吃不下如意糕,我也不后悔。”
江妤却问,“若起初你眼睁睁看着如意糕被撤走,不由得你选,你也不难过,甘愿选芙蓉汤么?”
沈瑶诚恳道,“我若选不到最喜欢的那个,就选最需要的那个。这并非退而求其次,而是很多时候,看似我做了选择,实际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这个不得已,未必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
江妤惨然一笑道,“过去我总以为自己思想独立,心意坚定,如今才发觉自己早已走上了一条偏离最初幻梦的路,可我却甘愿妥协地一路走下去,说实在的,竟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
沈瑶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悄悄告诉江夫人一个秘密。”
江妤愣了,“什么秘密?”
沈瑶贴在她耳畔道,“唐城主可不只是芙蓉汤,而是一整桌满汉全席。”
晓鸢跟着江妤在外边跑了两天,不免撂了成堆琐事没空去做,以致于回府的路上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抱怨之词。
江妤竟是充耳不闻,回府后径直去往凉亭独坐,眸光幽怨地看着池塘里的红鲤鱼,那眼神就像是红鲤鱼辜负了她的感情,爱上了另一个人间女子,不肯吃她投入的鱼食,却跟着另一个人的衣摆不停游走。
她维持这等神态许久,还说没胃口吃晚饭,让城主大人自个儿吃去,不必等她。晓鸢在亭子外头候着,心下惴惴,怯于靠近。
沈瑶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尤其是最后那些关于唐宣的事。
沈瑶说,“唐城主风华无双,良城中不知有多少妙龄女子芳心暗许,甚至有将嫁与之心摆到明面上的。我另一堂妹沈俚就是其中之一,即便你已占了正室之位,却还有不少人眼巴巴地瞅着妾室的空缺,日思夜盼,眼馋得紧呐。”
江妤怔忡道,“我嫁到唐府这才多久,竟就有人要来争占我那方寸之地了。”
沈瑶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说来我也是受人所托,才有探探你口风的意思。但同时也是想告诉你,嫁入城主府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之事。你若还记挂着如意糕、白豆腐之类,未免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倘若因此失却唐城主欢心,可就追悔莫及了。”
粉拳往栏杆上一砸,江妤忿忿道,“我还心不甘情不愿呢,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夫人不愿什么?”
乍然听到唐宣的声音,江妤一惊转身站起,“夫、夫君什么时候来的?”
唐宣缓步走近,“我自个儿吃了晚饭随意走走,听成谨说夫人在亭中观鱼,便过来陪同夫人一起。”
江妤听出他言语中的调侃,却只“哦”了一声,不愿多言。
唐宣神色一顿,关怀道,“听闻夫人自沈府回来,便心情欠佳,可是发生了何事?”
江妤不答反问道,“夫君可曾想过纳妾?”
唐宣眸光一沉,“纳妾?”
江妤大咧咧道,“是啊,熊老板和苏丹青都有妾室,我也觉得多个人一起吃饭没什么不好。再说只我一人照顾夫君总有欠缺,比如我今日不想吃晚饭,夫君忙活一天回来,却要独自桌前用饭,无人作陪,岂不无趣?假若夫君再娶一房妾室,同我分担侍奉夫君的职责,于你于我皆有益,何乐而不为?”
唐宣定定地看着她,“你是认真的?”
江妤有点儿接不住他的目光,便侧过身去,心神不定道,“这是自然,绝非戏言。”
江妤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彼时风过枝头,月华皎皎,暮色下的园景颇有几分灵动。
惶惶然半晌,才听他道,“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江妤半边身子一垮,他觉得没必要还问她是不是认真的做甚?沉着地看向他,“难道夫君打算这辈子只娶我一个?”
唐宣与她目光相对,肃然道,“有何不可?”默然片刻走出凉亭,头也不回地道,“女人多了麻烦。”
江妤另外半边身子瞬间也垮下来,撑着一旁的石柱才勉强能站稳,“什么人哪这是?”气闷地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回房后把他关在门外,“今晚我要一个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