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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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慑于父母的淫威,郑晟和肖萌之间的通信维持了好几年。一年至少两封,不是很频繁。不在一个地方,没有共同的朋友,连面也没见过,男孩女孩兴趣也不一样,除了功课和成绩,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共同话题”。于是,这每年必写的两封信就成了他们彼此汇报期末成绩,假期计划的汇报书。
郑晟心里非常痛恨肖萌的信。在学校里,他也算成绩好的,虽然因为调皮从来没有被委以重任,但颇得老师喜欢,同学爱戴,风头不健,可日子过的顺心舒服。肖萌在自己的学校似乎也普通,有点清高,人缘大概还没他好,只是考试成绩,不论分数排名总是比他强一点。郑晟心里嘀咕过很多次,认为这“一点”不值什么,说不定是因为她的学校没他的好,总体水平不高。可爸爸妈妈总是很看重这“一点”,每次都要念叨很久,对班级里名次排在他前面的同学倒没这么在意。因为这“一点 ”,假期里他不得不多做很多额外作业,只是为了不落下肖萌太多。
因为心底的抵触,郑晟总是拖拖拉拉不肯写信,每次都是肖萌的信到了才回。因而,期末考完,同学们都能松口气,郑晟等到成绩出来还不能放松,非要等到肖萌的信,知道自己差的“一点”是多少,为了这“一点”需要付出多大代价,等待未知的紧张才算过去。
有一回,也只有那么一回,郑晟奋发图强,又得天助,考了个非常漂亮的总成绩,打败雌据前三名的三个女生,拿了班级第一。男同学们兴奋极了,盛赞郑晟为哥儿们出了一口闷气。以“且将剩勇追穷寇”的气概,郑晟洋洋洒洒地写了封信丢进邮筒,自以为这次绝不会再输给肖萌。没想到肖萌竟然也考了个第一,参加作文比赛还得了奖,作文发表还拿了一小笔稿费。郑晟大为泄气,只得认命:这辈子是赢不了她了!没多久又听说班上那个常拿第一的女生拿了卷子去找老师,愣是要回来三分,又把第一名抢了回去。
大概从那以后,郑晟就没有再追求过“第一”。认真做完分内的事,名次成绩如何,都不放在心上。
这有些消极的性格到了高中,竟成了他的一大优点,好几次被篮球队教练和辅导竞赛的老师夸奖“心理素质好”。自豪不已的爸爸妈妈还被老师和其他家长要求介绍培养孩子心理素质的经验。郑晟听了爸爸妈妈的经验介绍,觉得一点也没说到点子上。要他说,如果有肖萌这样个人,从小无形胜有形地压在头顶,谁的心理素质都差不了。
除了学习,当初妈妈想让他象肖萌一样学钢琴。钢琴老师见到一脸苦大仇深的男孩,大概也有点犯憷,借口他已经过了最佳年龄,手指僵硬,婉言拒绝了这个必然会让她头疼的孩子,建议他学点别的乐器。
爸爸妈妈对乐器不在行,想到的两样——钢琴和小提琴——都让儿子非常排斥。郑妈妈是个执著的人,托熟人找到一位从事音乐的朋友的朋友来给郑晟的音乐才能做个评估。
蔡老师是乐团里的小号手。还没进门,听见小号嘹亮高亢的乐声,郑晟兴奋起来,被问到时毫不犹豫地说要吹小号。学乐器的孩子越来越多,学小号的却不多见,蔡老师顿觉遇到知音与可教之材,当即收下了这个学生,学费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吹了五年小号,见郑晟兴趣不减,但无意将来从事音乐,蔡老师建议他改学更有表现力,也更适合独奏的萨克斯管。后来,萨克斯曲的深沉浪漫忧郁使得郑晟在一群青涩少年之中排众而出,获得不少女子的青睐,给他带来了几段桃花运和烦恼。
至于画画,上了三次课,郑晟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那块料,死活不去。聂卫平是他当时的偶像。他强烈要求学围棋。爷爷棋艺平平,但是个棋迷,非常支持孙子的爱好,拍板决定停了画画课。
很久以后,郑晟回想起来,发觉自己当时下意识地拒绝做和肖萌一样的事,也许是怕事事输她一头吧。
高一寒假,肖萌来信说课业繁忙,还有些课外活动,时间安排不过来,今后也许就不写信了。郑晟如蒙大赦,立刻回信表示理解,假惺惺地写完一些安慰鼓励的话,长松一口气。总算,从此,生活中可以没有这么个人了。
十五岁的孩子,怎样地忙能忙到一年抽不出时间来写两封短信?然而,这个借口轻易地被双方父母接受了。因为,初三的暑假,通信多年的两个孩子终于见面,一起生活了一个月,结果闹得很僵,势同水火。
肖萌的父亲要到邻近的城市出差一个月,正逢暑假,南方酷热,在郑家爷爷奶奶和夏紫夫妇的几次建议下,带了肖萌北上,到郑家住上一阵。
郑华夏紫的女儿玫玫已经十岁。郑爷爷郑奶奶已不再看着别家的小女娃流口水,可对肖萌这个编外孙女还是情有独钟。这些年,郑家几个大人去拜访过肖家,肖爸爸肖妈妈出差时也顺路来过郑家,唯独郑爷爷郑奶奶和小一辈的三兄弟没见过肖萌。
肖萌果然如郑家人想象的那般乖巧可爱。一进门就甜甜地叫人,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落落大方,又带着些许腼腆,一样的问题被问上许多次,仍然耐心回答。整洁勤快,不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整齐干净,还自觉自动地帮着做家务,摘菜洗菜,收拾碗筷,削水果,晾衣服,显见都是在家做惯的。爱说爱笑,和玫玫玩起来很疯,很热闹。没事时,拿本书,甚至爷爷的棋谱,静静地一坐半天。
郑爷爷暗暗点头: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郑奶奶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每每找借口带肖萌出去散步买菜,其实是向老邻居老朋友炫耀天上掉下来的好孙女儿,背地里对已经是大学生的两个孙子说:“你们要能照着萌萌这样,给我找两个孙媳妇回来,我就放心了。”说得正与让奶奶不放心的女孩交往的两兄弟惭愧不已。
这暑假,郑晟没什么事。肖萌又来了。他和玫玫一块儿住到了奶奶家。爷爷奶奶跟前难得地热闹。玫玫有哥哥姐姐作伴,高高兴兴。只有郑晟很郁闷。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伯婶婶都对肖萌特别好,整天问她喜欢吃什么,想上哪儿玩,这一阵家里的活动几乎都是围绕着她安排。肖萌的一点什么事儿都能隆重的了不得,那架势好象古代的大臣迎接公主。打小就没让过他的两个哥哥也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他郑晟的意见不但没人理,压根没人想听,在自己家里竟成了会吃饭会动的摆设,比摆设还不如,他是小厮,不时被支使着跑前跑后,公主出行帮着提东西的小厮。
郑晟私下咕噜了两句,被爸爸听见,一巴掌拍过来:“肖萌是客人。你这孩子老大不小了,怎么连待客之道都不明白?”
客人?客随主便。肖萌有当客人的自觉吗?或者说她把他当主人了吗?对这家里别的人,甚至街坊邻居,都是满面春风,客气乖巧得不得了,对他,从第一天开始,就是冷若冰霜,爱理不理,时不常还要挤兑几句。他招她惹她了?!
他不指望她的好感好意,反正他对她也没什么好感。在他的地盘上,至少尊重一下他的权利吧。他看球,正在精彩的时候,她跑过来,说什么动画片开始了。他还没明白过来,电视已经被转了个台。
最可气的是玫玫,从前没事就爱跟在他后面“晟哥哥”“三哥”地叫,如今得了个姐姐,眼里就没哥哥了,嘴里念叨的总是“姐姐”“萌萌姐”。碰到他和肖萌有点争执,这小白眼狼总是帮肖萌说话。亏他一向对她好,什么事都让着她顺着她,什么都帮着她,连奶奶都说三兄弟里就是郑晟最有当哥哥的样子。
以前,他看球赛,玫玫也跟着看,比他还激动。可那天,玫玫非要跟着肖萌看动画片,还跟着说足球最没劲,只有脑子空空的人才爱看。他才跟肖萌争了两句,玫玫就跑去叫奶奶,说他欺负她们两个。郑晟看不成球,被数落一通,忿忿地甩门躲进自己的小屋生闷气,总算理解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么大人了,还爱看动画片,幼稚!
这些都是小事,忍忍就过去了,反正她在这里住不长。最让郑晟受不了的是肖萌那股优越感,动不动就是“你们这里怎么怎么,我们那里怎么怎么”,说得好象南方样样都比北方好,北方什么都让她看不上,怎么就不提南方这季节近四十度的高温,闹台风,闹洪水?怎不想想她是来避暑的?
郑晟和肖萌之间那点小别扭,爷爷奶奶看在眼里,一开始没当回事。十五六岁的孩子,跟谁不闹点别扭?看他们拌嘴斗气,还挺有意思。
这天,两个大的也在,说起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肖萌的看法和老大不一样。老大逗着玩地同她争了两句。肖萌认真起来,一二三四地反驳老大。瞧她涨红脸的样子,老大觉得好玩,刚要打个哈哈,把话题带开,一直没太说话的老三郑晟跳了出来,逐条逐句地驳了回去。很快,一场聊天,成了郑晟和肖萌不见胜负决不罢休的单挑独斗。
老大有点纳闷,小声问同胞弟弟:“老三怎么了?上个月说到差不多的事儿,他的说法不是和肖萌差不多?还跟我吵了一架?今儿怎么换了个方向?”
老二看看一付稳扎稳打的弟弟,有些气急败坏的肖萌,别有深意地笑了:“看不出来?老三这回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老大恍然大悟,点头叹道:“真看不出来,老三这么早就开窍了。咱们当哥哥的能帮也得帮一把。”奶奶不是想要肖萌这样的孙媳妇?老三早点把肖萌拐到手,奶奶满意了,他们也轻松不是?
旁边的屋里,郑爷爷郑奶奶也在伸着耳朵听。
奶奶边听边乐:“这俩孩子,拌个嘴也跟写作文似的。听听那些词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新闻联播新华社论呢。这水平,上台做报告,比我们单位领导都强。”
“他们这不是拌嘴,是辩论。”爷爷笑呵呵地放下手中报纸:“别小看了现在这些孩子!他们从小听得多看得多,眼界宽,哪是我们那时候比得上的?”
“咦?说到哪儿了?怎么连荔枝都跑了出来?这下可不是辩论,真是拌嘴了。”
话说肖萌父女来时正是南边下荔枝的季节,又是坐飞机,就给他们捎了一大包新鲜荔枝来。专人飞机送来的荔枝,比当年“一骑红尘妃子笑”特快专递到长安的还新鲜几分。郑家三兄弟第一次吃荔枝,还能吃个爽,都挺兴奋。
隔了几天,肖萌和夏紫逛街回来,说在大商场看见卖荔枝的了,又黑又干,不知道放了多少天,恐怕都不能吃了,还要十好几块钱一斤。别的人都觉得她会注意到这个挺正常,只有郑晟不高兴,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你带来的荔枝新鲜,要按多少钱算?”说的肖萌有点下不来台。好在全家都在,赶紧把话岔开了。
奶奶一听郑晟又提起荔枝,就知道不好。果然,肖萌气得声音都颤了:“这可真是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你要是嫌我在你家白住白吃,要怎么算帐,明说就是。我又不是无家可归,非得赖在你家。”
“别把自己说得多委屈,孤女林黛玉似的。你是好心,可就是爱搞地域歧视——”
“喂,你们跑题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老大老二见势不妙,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心中埋怨。闹不清郑晟脑子里想什么,也许太年轻气盛,不懂得把握分寸,把好事弄成了坏事,眼看小娇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不知道见势就收。肖萌这样的女孩看着大方,心可细,闹僵了,要哄回来可不容易。
爷爷奶奶也听不下去了,赶着出来把两人拉开。
肖萌动了真气:“郑晟,你别走,把话说明白,什么地域歧视?谁搞地域歧视?”
郑晟也很想把憋了几天的话都倒出来。爷爷奶奶可不敢给他这个机会,不容分说,干脆把他往外撵,叫他先回自己家去。
从小到大,郑晟不是没受过委屈,可没想到就因为随口说了两句真话,竟被爷爷奶奶扫地出门。他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孙子?赌气跑到同学家玩到天黑才回自己家,还以为爸爸妈妈会有点担心着急。
刚进家门,妈妈也不问他吃没吃过晚饭,拉着他就要往奶奶家去,向肖萌赔礼道歉。
郑晟怒了:“这是干什么?我犯什么罪了?那丫头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得顺着她?她敢说别人,敢跟人争,就由不得别人说两句?小心眼!”
妈妈也动气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别说肖萌是客人,还是个女孩儿,还比你小,你让着她点儿也是应该的。就看她巴巴地背了一大包荔枝来的心意,你也该好好谢谢人家。哪有你这样的,吃完了,一抹嘴不认账,还拿这事儿挤兑人家。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儿子?!”
郑爸爸连忙安慰妻子,揽过教化儿子,让他向肖萌道歉的重任,然后提溜着后脖领揪着郑晟出门,边走边教训:“小子,别说今天的事错在你,就是没错,你也得去道这个歉。”
郑晟被妈妈那么一顿数落,也有点蔫了,发觉自己做事确实不咋地,可对爸爸的话还是不服气:“没错干嘛道歉?”
“ 你不小了,不再是孩子,是个男人了。男人得有男人的担待。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抹不开脸,就死活不认错。你觉得没说什么错话,可伤了人,就是错了。女人的心眼是小点儿,爱扣死理,所以,男人的心更得大点儿,要不然,日子还过不过了?偶然的小争执,无关原则利益,就算不是你的错,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比死顶着僵在那儿强?”
郑晟咧嘴笑了:“原来,平时你惹妈生气,诚恳道歉,原来不是真的认错,只是给妈一个台阶下啊?”刚说完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大丈夫能屈能伸,懂不懂?你也别怨你爷爷奶奶你妈偏心。你在这儿长大,熟门熟路,同学朋友一堆,有的是地方去。肖萌是来做客的,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孩。你那会儿一点不肯退让,要真把肖萌气得跑出去,才真让人担心。再说,你好歹也是主人——”
“我明白了,我是主人,她是客人,待客之道。我去向她道歉,除了待客的客套,再不跟她说话了,跟她保持距离,行了吧?”
郑爸爸摇摇头,叹口气:“肖萌真是个挺好的女孩,你对她哪儿来这么多意见?”
郑晟赌气说:“我哪儿敢对她有意见?十个我,怕也比不上一个她呢!要不是嫌我长得寒碜,你们怕不早求着拿我去换她回来?”
郑爸爸无奈地笑:“那些话是你妈你奶奶他们逗你的,也是想拿肖萌激励你上进,你怎么当真了?就算你听着不高兴,,这些和肖萌又有什么关系?”
郑晟别别扭扭地道了个歉。肖萌高姿态地接受了。
第二天,郑华和夏紫早就安排好,特意请了假陪爷爷奶奶,带三个孩子去远郊的度假村过个长周末。
大人们以为,半大孩子能有多大仇?一块儿出去玩玩,开开心,心底最后一点芥蒂也就消了。两家是亲戚朋友,两个孩子一般大,就算不能走得更近,继续做对笔友,朋友,不是挺好?
谁想这两人气性都挺大,愣是谁也不理谁。老中小三代五口人,想方设法,穿针引线,才能让他们说上两句话。随即,他们发现,这两人不说话还消停,说上三句话就会出危险,倒不明着吵,含沙射影,冷嘲暗讽。这个要往东,那个就一定要往西,这个说这样好,那个就一定能挑出毛病,让人头疼。
三天下来,几个大人谁都没闲心寄情山水,净忙着在两个半大不大的冤家对头中间和稀泥了。散心去的,回到家发现比加了三天班还累。
刚见到肖萌时,郑奶奶心里是有过一点亲上加亲的想头的,看这光景连忙悄悄收了,只盼着剩下的日子不出事就好。
肖爸爸来接肖萌,谢谢郑家众人一个月里对肖萌的主板关照爱护,邀请三兄弟几时放假了也去南方住一阵子,了解一下不同的风土人情。
老大老二爽快地答应了,只有老三郑晟干着个脸,不说话。
肖爸爸对他还特别注意,专门跟他说了些话。郑晟一脸别扭尴尬,坐立不安。再看女儿在旁边一声不吭,不象对别人那样帮腔邀请,翻白眼,撇嘴,一脸不屑,不用问,肖爸爸也猜到怎么回事了。
见光死。这一见面,这两人,连从前那点点笔头往来也维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