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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人世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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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用了饭,徐父捧着杯清茶啜饮,徐则渊因着身体缘故,拿着杯蜂蜜水同徐父坐在一起闲话。徐父将茶盏轻放在桌上,斟酌着开口道:“渊儿,我听徐达说,你忧心府中银钱的事情。”
徐则渊一愣,抬头看向徐父,顿了会儿点点头。他刚下地那几日,同身边的徐达问了几句家里是否拮据的话。
“是,爹,我想着那狄夷人在凉侗抢掠了番,我又连着生病,搬来北平,这样样都是大开销……”也想能不能为家中添些力……
徐父笑着摆手打断道:“这不是你该忧心的事情,只管安心养病就好。”
徐则渊点点头,不再追问。父亲不愿多说,境况想来也不多好,父亲好强要面子不愿说出实情。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不仅是父亲,还有徐达这四位老人等着自己赡养,也是时候想想该怎么赚钱了。
徐父看着徐则渊的背影拐了弯消失在视野里,端过桌上的茶,吹去浮茶,喝了一口。祖上在凉侗的田地足有十顷,虽说在来北平前将土地尽数卖了,但卖地的钱加上之前存在银号里的钱,保徐则渊一生富贵是没有问题的。
徐父不愿明说,是怕徐则渊知道银钱无虞染上富家子弟的毛病,不求上进又或是将家业挥霍了尽,他百年之后徐则渊温饱难解如何,一片心意皆是父母之爱子女为其计长远罢了。
徐则渊回房躺在床上,还在想该怎么赚钱的事情。体力活,他根本不行,去洋行做翻译,他的英语水平虽说可以胜任,但是没有学历和留学证明。洋行的大班估计不收,若是他死缠烂打在洋行大班面前表现一下应当是可以,但他身体不行,耐不住久坐和高强度的工作。
徐则渊过了一遍能干的事情,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颓丧地叹声气,把脸埋进被子里,他不能一直当家中的拖累。过了半盏茶,徐则渊猛地坐起身,刚想喊人,起的太猛眼前阵阵地发黑,缓了好一会道:“忠叔。”
徐忠从外间的火炉旁起身,几步奔到徐则渊塌前,“少爷,怎么了?”
徐则渊闭着眼缓解猛起的头疼,轻声道:“忠叔,如今有没有什么时兴的登故事的报纸?”
徐忠疑惑道:“故事?少爷说的是那些写的白话文的报纸吗?”
徐则渊点点头,见徐忠转身就要出去,伸手拉住徐忠,“忠叔,现在雪大别去,等雪小些再去,我不急。”
徐忠点点头,看着徐则渊躺下,等到坐回火盆跟前,脑里还在想着徐则渊刚才说的白话文故事报纸。因着初到北平,徐府只定了大公报,看报纸的只有徐父。过了约莫有一刻钟,雪下得小了些,徐忠同徐父报备,支了银钱,淌着雪出门去了书店。
出了胡同,左边邻着学堂的地方有一家书肆。徐忠收了伞掸掸身上的雪花,有些拘谨,“老板,你这里讲故事的报纸有哪些?都拿上一份。”
书铺柜台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高瘦的中年男人,正在记账,闻言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老人,言语间不甚热络,平平道:“只要最新一刊的,还是以前的也要上?”
“只要这一刊的。”
高瘦男人闻言,伸手将柜子上平摊的几份报纸收起,在柜台上敦一敦对齐,用油纸一包,卷住,递给徐忠。
“承惠,一钱。”
徐忠接过报纸揣进怀里,将袖口里的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撑着伞走进蒙蒙的夜色中。掌柜的记完最后一笔账,斜靠在柜台上,看着佝偻的黑色背影走进雪中,这一看就是给主子买东西的下人,每天都能遇上好几个,寻常罢了。
徐忠将带着油墨味道的报纸搁在徐则渊床边的小凳上,给徐则渊掖掖被角,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放轻脚步退出屋子。
徐则渊睡了一觉醒来,外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片一片片的落下,静悄悄的,隐隐能听见簌簌的声音。
靠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徐则渊一侧头看见在黄色油纸里包着的报纸露出个边儿,身子前倾伸手去够。
徐达提着装药的盒子,将厚重的门帘掀起一条小缝,侧身快速进了屋子,生怕多放进来几丝儿冷气。
转过书架,就见徐则渊正垂首看书,徐达下意识放轻了步子,把药盒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控制着脚掌落地的声音,点燃烛灯盏,放在床边的小凳上。
视野骤然间明亮,徐则渊抬头一看,见徐达满脸带笑,“达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奴刚进来,怕惊着少爷看书就没出声。今天的药好了,少爷喝了药再看罢。”
徐则渊将报纸放在床上,一手接过达叔递过来的药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徐达一手端着碗清水,一手在徐则渊脊背上轻拍着,“少爷又喝的这样急,当心呛着了。”
徐则渊满嘴的苦味,满饮了一大口清水将苦味压下,道:“不提这个,达叔。府中纸张还多吗?”
“纸张,少爷说的是宣纸吗?前些日子里老奴刚去采买过,您放心,够用。”
徐则渊:“达叔,那可有那种黄色的描红纸或信纸?”
“描红纸?少爷,您和老爷一贯都用的是白宣,要这干什么?”
徐则渊抿抿嘴唇,他想要写文章,却还没想好该写些什么,用宣纸做稿太浪费了些。话到嘴边,徐则渊不知该怎么说,嘴唇翳动,话说不出口。
徐达:“少爷,您放宽心,府中买纸的钱是够的。”
徐则渊心中挣扎片刻,还是在徐达慈爱的目光中点点头,“嗯,我知道了。”顿了顿,道:“我爹呢,今天怎么没看见?”
徐达正在收拾药碗,闻言,道:“老爷出去了,带着徐忠和徐英,说是要亲自去看看给少爷圈上几所学校,才好定下少爷到底在哪所学校念书。”
徐则渊一怔,掀开被子下床,几步走到窗边,把窗户支开一条缝,屋外的雪混着凛风打着卷地飞进屋子,瞬间被屋内的暖气融成一片雪水。
“呼----,”哈上一口气,徐则渊道:“外面这么大的雪,我爹还出去。”
“可不是嘛,老爷非要去,拦也拦不住。少爷睡下那会儿老爷才走的,想来应该快回来了。”
徐则渊见徐达回了灶房,慢慢踱至门口,刚掀开帘子。冷风伴着大雪忽的灌进来,吹得他不由后退一步,放下帘子退回室内。
书桌一角上是码放的整齐的白宣,从悬着的毛笔中选上一根最小的。徐则渊提笔悬腕,半天不知该怎么落笔。
侧头一望,鹅毛大的雪花打着卷的从窗缝里飘进来,簌簌的落雪声和着风声,室内温暖沁人,黑炭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徐则渊的心忽的静了下来,他抿着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低头一看,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滴下墨水,在米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也不换纸,徐则渊避开这一处污渍,动笔。
这样肆意飘飞的大雪,这样真实的人间,以及如此自由的魂灵。真真是一场笑傲此生的时刻,人皆江湖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