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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生一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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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渊看了眼赵迪,端了杯果汁,不时喝一口。宴会到一半,果真来了个大人物,李大帅早前的贴身副官,李擎。坊间说是给李大帅挡了枪子儿,如今身体不行已经退下了,但大帅还时常把人召回帅府说说话。在旧时就算是心腹臣子荣养了,故而李擎在黑河六省的脸面不小。这样的宴上能请的他出面,也不知赵父送了多少孝敬钱。
李擎长得很有黑河人的特点,身材高大,嗓音洪亮,浓眉大眼,看着很是精神。徐则渊悄悄看了半天也没见他身体有哪里不好的地方。直到见李擎走动了几步,方才知道原因,李擎之前右腿断掉了,走路比常人要慢上几分,更别提在战场上疾跑躲避了。
徐则渊觉得这样盯着人看不礼貌,低垂下眉眼,右手轻轻晃晃手中透明的酒杯,看着液面层层叠荡开来的紫色葡萄汁。却不知他刚低下头,李擎锐利的视线就扫了过来,从军多年,又做了李自运九年的贴身副官,大帅常被人刺杀。李擎对旁人的注视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刚刚就觉得一旁有人在看自己,借着与人走动时扫了一眼,见是个白净的小孩子,李擎放下心来,不动声色地继续跟人碰杯饮酒。
晚间,徐则渊四人睡在同一间屋里,赵迪吩咐身边的人不要准备客房。赵迪虽是少年,但今天毕竟是他的生日宴,被劝了好些酒,有些微醺。现下被人伺候着洗漱完,笑呵呵地捧着杯茶坐在炕上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三人。
何兴道伸手在赵迪面前晃了晃,被赵迪一把逮住轻轻握在手里,赵迪像个调戏小妾的老员外,笑眯眯地一下一下地摸着何兴道的手。何兴道吓得连忙把手抽出来,喝了口茶压惊。
三人洗漱完也商量着要睡觉,徐则渊收拾得快,屋内的下人都让赵迪赶走了,徐则渊只能扶着赵迪先下炕,苏少敏两人去铺床。徐则渊再把人慢慢扶到床上,走到一半,赵迪忽的哭了起来,三人不知如何是好,围着坐在地上的赵迪。互相看着,徐则渊拍拍赵迪的脊背,“你怎么了,刚才不还挺开心的吗?”
“呜呜呜……”赵迪只是哭,不说话。
何兴道无措地坐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冲二人努努嘴,让二人想办法。徐则渊看着怔在地上的三人,心下叹声气,放低声音问道。
“赵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赵迪泪眼朦胧地看向三人,“我,我爹和我大哥让我出国去留学,说是美利坚,可我都不会说洋文,我根本就不想去,那么远,就是坐船都要一个半月,我哪里去得的,我也舍不得你们……”
苏少敏和何兴道面上讶异,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赵迪一向开朗强势,平日里莫说抹眼泪,便是失意的样子都极为少见,今日这般落泪,也不知这事在心中憋了有多久,难为刚才在宴上还能同众人打闹嬉戏,撑着一副笑颜。
徐则渊站起身,到桌边捧了杯热茶来,递到还在抹泪的赵迪手中,低声问:“什么时候动身?”
赵迪被塞了杯茶,呆呆地捧在手里,眼眶里还存着泪花子,抬起头,“啊?什么?”
徐则渊复又耐心重复了一遍,“何时动身?”
赵迪:“七日后,到时府里的二管家跟着我一起去。”
何兴道惊道:“这么快?那,那学校那边怎么办?”赵迪屋内只有几盏烛灯,门窗俱都关着只留个缝儿,冷暖相激,风顺着缝儿吹进来吹得烛火摇曳,暖黄的光线闪烁着。
何兴道忽的哭出声来,哽咽着,“你这家伙现在才跟我们说,你,你……”说到后面已和赵迪抱在一起大哭着,声音断续着。
苏少敏一向稳重大方,此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蹲在地上,抱住二人。徐则渊看着抱在一起放声大哭的三人,无措地挪挪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是谁伸手拉了把他的脚脖子,徐则渊一下摔在三人身上,四人抱作一团,三人大哭着,他心下亦十分酸涩,只是内敛惯了,此刻仍还记着拿帕子给三人擦眼泪。
翌日,四人看着躺在地上的彼此,记不清是谁先笑出声来。
凤城临近长吉港,坐马车只需半日功夫。而长吉港是北方最大的港口,每天无数的货轮,商船,邮轮从这里起航。
西元一九零八年,华国新历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宜嫁娶,出行,祭祖,安床,总之诸事皆宜。凤城的大户多选在那日祭祖,苏少敏和何兴道不敢在族祭这样的大事上请假。只能托了徐则渊代为送别。
港口的风很大,带着咸湿的气息,冬日里吹在脸上割得人脸皮生疼。徐则渊带着徐忠跟赵迪一起到了港口附近,徐则渊晚间和赵迪睡在一间屋里,赵迪的兄长去了南方跑商,赵父要主持族祭,送别的只有徐则渊同一二老仆。
徐则渊拉下所住酒店的电灯开关,摸黑上床。刚躺下就听见赵迪嗓子有些哽咽着说:“我爹跟大哥同我讲,那个叫美利坚的地方到处都是电灯,街上都是洋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街上干净的不得了,连灰尘都没有,我还能天天吃喜欢的西餐。”
在黑暗中,徐则渊听着赵迪声音里偶尔的抽泣声,没说话仍旧平躺着,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下,嘴唇微张,最终还是静默着。
“我最不喜欢凤城街上的那些贩夫走卒,老爱朝人身上撞,街上一天都是尘土飞扬还有牛羊马匹拉的粪便,臭烘烘的。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舍不得这里,我从一睁眼就在这里,胡同里的每条巷子我都记得清楚。
我考不上自费的庚子留洋,我大哥为了供我去外国读书,只身一人去了南方跑商,我爹给领事馆塞了不知道多少大洋才给我换了个大学的名额。就算我不想去,不想走,我还得去。我大哥说,我的书不是为了他们读的,也不是为了赵家读的,更不是为了我自己读的。
我大哥早年在黑河做生意,东洋人和沙皇打了起来,就在我们的土地上。我哥和一群华国人被从大街上抓去给北极熊挖战壕,天太冷,我哥的耳朵给冻掉了。那段时间,我爹费了多少心力都没把我哥找到。我那时还小,家里都以为我大哥死了,最后我大哥自己回来了,倒在我们家门口,一只眼睛让洋人给打瞎了,脚趾冻掉了三根,右边的耳朵也冻没了。
我哥这次南下临走前第一次跟我说当时的事情,他们挖战壕的人只逃出来了三个,他起先还等着朝廷的人来救他,等的他都撑不下去了。战事平息后,朝廷也什么都没有说。我大哥告诉我当时他多恨自己没生在华国强大之时,他说,我要好好读书,要去学真本事,学了回来救国,要造坚船利炮,要把洋人厉害的东西都学会来,让洋人不敢再欺负我们,让国家强盛。”
赵迪的声音伴着浓重的哭声,徐则渊侧过头看着仍旧平躺着从刚才就没动过的赵迪,赵迪的侧颜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可,可是……”赵迪按捺不住,嘶吼着哭了起来,“我怕啊,我怕我辜负了他们,我怕我担不起他们的重担,我做不了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的纨绔,也做不了那些为救国不顾己身的仁人志士,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个没有用处的人……”
徐则渊侧过身,虚虚想揽住赵迪,赵迪身处时代的囹圄中,徐则渊无法告诉他日后那个雄立于世界的大国已经重现昔日荣光,种种病疴已被去除。徐则渊没有办法,现在的华国像是一艘疲惫不堪的巨轮,谁是掌舵者,谁将引领她,种种的苦难与不堪压弯了这片土地和四万万人的脊梁。
“赵迪哥,会好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都会好的,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家,任何国家都无法与之比肩的神奇古国。拿破仑说过这是一头沉睡的东方雄狮,千万不要让他醒来。可是,我们这代人的任务就是要唤醒这头沉睡的狮子,如果我们的人民愚昧,那我们就去教化,如果我们的国家贫弱,那就让她富强,如果我们的土地疲惫,那就让重现生机。赵迪,我不知该如何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既然我们生于此长于此,既然这片水土孕育了我们,那就不要怕,我们一代代人会重新把它撑起来的。”
赵迪反手握住则渊的手,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嗓音哽咽,“……好。”
那晚,徐则渊只记得二人睡得很晚,赵迪的不安他无法感同身受,但是身处其中,这压抑让他也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个时代的无奈。
清晨,徐则渊醒来时身边是空的。徐则渊愣了片刻,猛然惊醒。衣服也没换,只顾得穿上鞋就急匆匆地冲下楼,瞥了眼大厅墙上的挂钟,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还剩五分钟就要发船,为什么不叫醒他,为什么不起早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当时特意选的离港口近的旅店,徐则渊顾不得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在离港口一街之隔的地方,听见汽轮起航的呜呜汽笛声。跑过街角,是宽阔的海面,徐则渊一口气冲到了岸边的告别处,跟前的人一把拉住好像要跳海的徐则渊。徐则渊怔怔地站在岸边,看着已经离港的邮轮,双手捂着脸慢慢蹲下,就听见大到破音的声音。
“徐----,则----,渊------”
徐则渊猛地看向邮轮,甲板上离岸最近的一端有一个穿着米色西装的人正朝岸边挥着手。
“回-----去------吧-----我------很------好------”
徐则渊没有出声,站在原地看着邮轮越来越远,最后在粼粼的海面上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初生的红日在海面上反射出阵阵粼粼的红光。
眼前光线一闪,徐则渊看着面前递来的方格子手帕,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帕子的主人。一个蓄着白胡子的老者,低下头看着则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小友擦擦眼泪吧。”
眼泪?徐则渊疑惑地摸上脸颊,触到一片濡湿。接过手帕,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徐则渊低声道:“谢谢您了。”
“无碍。”老者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空阔的海面叹了声气,“你是来送你的兄长的吗?”
徐则渊摇摇头,“不,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也是考取了庚款的留美学生吧。”
徐则渊没有回答,仰头看向老者,“不知老先生是来这里……”
老者倒是极为爽朗,直接道:“我来这里送我的学生们,他们考取了美国的庚款留学生,此去万里,不知何时能再见。”末了,老者又添了句,“莫要太伤心了,你朋友他们这样的少年人都是好样的。能放下一切离开国家,都是……”老者后面的话语含混过去,徐则渊没听清,也没多问,看向等在一边的徐忠。
徐忠追着徐则渊把刚赶着马车等在港口处,见徐则渊要动身,吁了声赶着马儿到徐则渊身边,徐则渊拱手朝老先生行了一礼,“不知老先生到哪里?我们去道尔路,若是一道,不若同行。”
老者摇摇手中拿着的拐棍,“不了,我想自己走走,多谢小友。”
徐则渊道:“告辞了。”
老先生点点头,看着马车慢悠悠地驶开,默默行至街边,双手背在身后,拐棍凌空拿在手中,佝着背慢悠悠地走着。
徐则渊在马车里刚坐定,小几上放着一本书,是徐则渊提了一次的《基督山伯爵》的英文版,精致印花的封面上绑着淡有淡花香的纸带。徐则渊拿过书,抚摸了下封面,也不知赵迪是在哪里买到的。
缓缓抽掉纸带,放在一旁。徐则渊翻开封面,正此时,车子晃荡了下,一张纸从扉页下掉了出来。徐则渊俯身捡起,字迹狷狂而潦草。
致吾弟则渊,
则渊,望你莫怪我,当你见到信时,我许是已经登上了远航的邮轮。原谅我不辞而别,父亲一直教导我大男儿不可轻易掉泪,今夜,我又哭了一次。真是有些从此天南地北的泣别,则渊,我睡不下,这信,是借着月光写下的,若明日你再送我,不免又要落泪。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待到要走时,我才发觉这里是如此的美好,则渊,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善工笔,字迹又潦草的很,我不知能与你说些什么,也不知大洋彼岸的美利坚究竟如何。但我想,我是下定决心了,我要学成才归国。
至今犹记得你在课堂上向大胡子解释我们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你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与众不同。我一直都知道,洋人没几个看得起华国,我会的洋文不多,但我曾听宴上其他洋人交流时不屑地说中国人都是猪,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尖锐而刺心,让人翻来滚去的睡不着觉,刺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日,你站在从外面的太阳光里,向洋人翻译这句话,我想,我会记住这话,一辈子。总之,则渊,我走了。愿,此生得见吾国立于世界。
愚兄,赵迪奉上
华国新历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