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8、2

　　春意渐浓，外面绿叶还没长齐，林荫看着像不伦不类的斑秃，却已经有鸟在叫了。尹逸一个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忽听见有一声格外刺耳，于是披衣推窗一看，赫然一只通体漆黑、贼眼锃亮的乌鸦正歪着头，跟他面面相觑。

　　他脸上还是很痛，但为了这去吃止痛药，好像又小题大做了，这正焦虑着，冷不丁撞见眼前来了个不吉利的玩意儿，摁不住的心烦顿时上涌。手上捏了个纸团，尹逸屏息静气瞄准，然后一扬手去丢它，结果人家猛地怪叫一嗓子，振翅开溜。纸团划出一道无以为继的弧线，掉下去啪嗒一声，正巧落在尹逸自己的车顶上。

　　更出奇的是，白色的一团砸下去竟并不显眼。不大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尹逸伸头仔细观察，果然发现车顶上有好几坨艺术风格奇特，在黑漆面上恣意挥洒的白色鸟屎。

　　……呵呵，完美的一天。

　　被蒋陌往客厅了丢了死猫那天，黄长直和狂掉毛拉着他一起，匆忙在网上找了几套在租的房子，一一跑完之后，选了里面最贵的一个。一是看中小区门禁严格，无论人还是车，没卡都进不来；二是一树香樟在楼下花坛里亭亭玉立，还有枝条遥伸向两间卧室的窗口。狂掉毛小姐一双慧眼，说开春肯定清香四溢，枝繁叶茂了还可以防偷拍。

　　就冲她这句话，尹逸就没再多发表意见。虽然他并不知道人红到哪个地步才会有人偷拍，但人家姑娘有这志气，就值得鼓励。

　　狂掉毛正经舞蹈专业出身，回老家开个培训班就是稳赚的生意。黄长直家里有厂有楼，只等大小姐浪子回头金不换。两人这么背井离乡地在外面死磕，也只剩总有一天会被人看到的梦想了。尹逸太明白这种身在漩涡，却总想凭一己之力，鱼跃龙门的心态，每每在她们身上看到，总是不忍心打击。

　　可是这二位虽然脸都不错，但一个气质温柔清爽，扔在人堆里根本不出挑，一个又太张牙舞爪，碰不到合适的角色简直空耗青春。可越是活少，作品少，合适的角色越是想不到还有这一号人。都是恶性循环。

　　尹逸一时想出了神，然后困意再度浮出水面，索性不去管天色如何，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子的大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门撞到墙上，动静惊天动地，狂掉毛明显是急了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干什么呀！门坏了不要赔的吗？”

　　尹逸被活活吓醒，听到的第一句人话就是这个，心想今天真是诸事不宜，到底要演多少出闹剧才算完。

　　狂风暴雨肯定还在后头，在这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尹逸伸手把床头柜上的蓝色洗衣粉勺子拿过来，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

　　——新买的就是不顺手，就算拿着也还是心慌。

　　“凭什么要我把头发染回黑的？！我就不！他们就是成心为难我！”

　　一边发脾气，黄长直一边踢了一脚什么东西。凭着那轰然倒地的巨响，尹逸猜她应该是踹翻了一个饭桌边的餐椅。只有那东西四条腿都是铁的，倒了能有这样的音效。

　　每次她这个犟驴脾气发作，尹逸都会不期然想起小时候游戏里的张飞、许褚之流：横刀立马，肥头大耳，武力值九十九，智力值九。鲁直，和死轴，有时候真是难分彼此。

　　“谁会为难你啊，好不容易有个适合你的角色……”轻柔的脚步声伴着有些嗔怪的语气一起传来，应该是狂掉毛换好鞋进了客厅：“人家能想起你，跟你谈，就很不错了。再说了，有几个角色不是黑头发的？”

　　“那除了我，又有几个女演员不是黑头发？如果这是一个谁都能演的角色，那还找我干什么？”

　　狂掉毛可能也是气狠了，这是尹逸头一回听见她的声音里真正有了怒气：“你怎么这么幼稚，本来就没有什么只有你能演的角色！机会摆在面前，想抓住的人满坑满谷，什么非你不可，你在跟我讲童话故事吗？！”

　　别说黄长直了，就连隔墙被迫“偷听”的尹逸，听了这话都心头一紧，随即脑仁里的某根筋就开始一跳一跳地痛了起来。

　　预感到黄长直马上就要炸，尹逸屏住呼吸，用手指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我不想接这种……这种谁都可以的工作！如果我跟那些人都一样，我为什么不回家？我天生喜欢窝在这么个小房间里，等着演谁都可以的配角吗？！”

　　声嘶力竭，不能自抑。尹逸放开捂紧的耳朵，在心里叫了声好。

　　谁知狂掉毛的表现更出彩。只听她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就算题材冒险了点，这好歹是个女二，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配角。我也在等这样的机会，可我有吗？你觉得是有机会好，还是根本没有好？”

　　黄长直哑巴了。

　　狂掉毛继续开火：“你凭什么挑肥拣瘦？你要是真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只能靠你这一头黄毛来证明，你还在这儿挑什么？你干脆去染个彩虹色好了，然后坚持不染回来，这就再也不会有人想用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黄长直听上去像是吓着了，停了很久，才冒出有些发抖的声音：“……娇娇？你今天怎么了？”

　　——狂掉毛的名字叫胡娇。

　　被怀疑吃错药的人也好半天没吱声，然后再回答时，已经恢复了平时正常的语调：“没什么，只是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工作了。”

　　客厅里自此陷入一片死寂。

　　尹逸拥被坐在卧室里，捏着他的蓝勺子，无声地陪着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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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同样在叹气的，还有刚走出会议室的简执。

　　一帮一年进电影院恐怕不超过三回的所谓“集团的人”，摆出神兵天降的架势，板着脸跑来跟他谈内部审查。简执一开始还能面无表情地奉陪，后来坐得久了，实在忍不住想笑，只好借故溜走一会儿喘口气。

　　要么是大房的意思，要么是他亲爹的意思，无论哪种可能，都是看他这里近来太顺了，成心来给他找麻烦的。顾念着长辈的老脸，他也不好对这些两朝，甚至是三朝元老真的笑出来。

　　可真的很好笑。他自幼耳濡目染，后来亲手掌舵至今，只听说过想尽办法应付外头一遍两遍三遍的审，从没听说过还有自己人审自己人的。

　　一边在电梯里编辑信息，叫赵思英滚下来一起喝杯咖啡，简执一边慢慢在心里掂量着，到底是谁出的这么个昏招。

　　简盛丰最近迷上了海钓，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回来一趟。如果事情是他安排的，他能这么放心地出去疯玩吗？可如果不是他安排的，这种明摆着要影响简氏娱乐整体运作的事情，他能容忍大房公然乱伸手吗？又或者，是他授意大房可以做点什么？

　　说到底，无非都是窝里斗的愚行。

　　付完钱，他端着两个杯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等多久，赵思英这怂货就找过来了，然后十分丢人地在他面前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简执扫了一眼他那宛若受惊兔子的表情：“什么事。”

　　“你，你别打我。”

　　“坐吧，要打你还叫你出来干什么，公司里不能打吗？”

　　赵思英还是满脸警惕，坐椅子只敢坐半边：“……我什么都不知道。”

　　简执再一次感到好笑：“我没觉得你知道什么。”

　　为了让他稍微放松点，简执用眼神示意他先喝两口再说，自己挪开视线，转头去望玻璃窗外，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潮和车流。

　　大家都是蚂蚁而已，自以为目标明确，但从高处看，不过是布朗运动。

　　手冲咖啡的涩香萦绕在沉默的餐桌上，如丝如缕，却直指人心。过了很久，两人的杯中物都去了大半了，简执才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开口：“……自以为是，还是狐假虎威？”

　　他没看赵思英，赵思英也就继续目光涣散地看向桌面：“我猜是自以为是。这不像老虎会做的事。”

　　简执手机上，纪风宁的电话正好进来。他一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一手接起电话，起身离开时在赵思英肩上轻轻一拍。

　　赵公子抬起头来，正看到简执对着他，做出“谢了”的口型来。

　　临了临了，还是做了叛徒。简执很快人影都不见了，赵思英独坐良久，最后只能苦笑。

　　这会儿能从咖啡店里把简执叫回去的，当然不是那个装模作样的会，而是简执办公室里坐着的不速之客。

　　原本以为丛鲤过几天才会回来，没想到今天就到了。简执匆匆赶回去，一把推开门，发现平日自己坐的那把靠背椅里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人都走进来了，背影还是毫无反应，他只好走得更近，然后从背后伸出手，把那人的耳罩式耳机直接拿了下来。

　　丛鲤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刷地一下转过身来，见他一身的西装革履，立刻笑道：“怎么，你还要跟我握手吗？”

　　绷了几乎一整天的神经忽地一松，简执也懒得赶他起来，自己转头去一边的沙发上坐了：“握个鬼……”

　　丛鲤一点没当自己是个外人，随手挪开了好几份摞在一起的文件，在桌上空出一块地方来，自己撑着头趴在上面。这副样子，跟娱记拍到的端端正正、惜字如金的丛导，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这趟出去也就一年吧，你这公司怎么乱成这样？我刚进来的路上，听人在议论什么内部审查？”

　　“你还有工夫听我公司里的闲话？”简执脱了外套，把袖扣摘下来放在茶几上：“我以为你多沉得住气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丛鲤抬手竖起三根手指：“第三回了，简老板，退审第三回了。你不是说帮我打点吗，你就打点成这样？”

　　“你明知道他们最见不得的是什么吧，你剪了吗？”说到这个，简执就气得人都坐直了：“你自己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好意思怪我？”

　　难得的，丛鲤没跟他顶着来，只是真切地长叹了一声。这一程十几个小时飞回来，行李箱还放在门后呢，可见是一下飞机，马不停蹄就过来找他了。简执细细看去，那一层乍见老友的欣喜之下，丛鲤脸色青白，还挂着一对隐隐发黑的眼袋，显见是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东逝水》花了他多少心血，别人可能不知道，简执却再清楚不过。

　　手机在茶几上震得转起圈来，丛鲤意兴阑珊，挥挥手示意简执自便，自己埋头趴在臂弯里，看来是真累得狠了。

　　“喂？钟庆？”

　　“上次那件事，我答应了。东逝水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可以帮忙？”

　　丛鲤抬起头，满眼狐疑地看过来。

　　简执用食指在自己唇间比了一下，提醒他噤声，自己对着手机继续：“我这里马上开始，有消息就通知你。”

　　钟庆也不是喜欢废话的人：“好，那尹逸的手机号你发给我，我自己联系他。”

　　最后答了个“好”字，简执迎着丛鲤的目不转睛，摁掉了这个电话，转而解释道：“他不知道我早就在帮你。”

　　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浮现，丛鲤直到这时，看上去才像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他自己：“哦？为了你的新欢，你愿意费这个力气骗钟庆？”

　　“新欢？”想起上午尹逸那张肿得吓人的脸，简执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么快就传到你那儿去了。”

　　“你呀你呀，真的是……”

　　丛鲤摇着头，戏谑地瞥了他一眼，决定还是少说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