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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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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那年的除夕,她和母亲在客厅里包水饺,母亲又和她生气,脸色很僵很冷,冷得她心里发抖。
她永远惧怕母亲。
七岁那年,有一次二叔买了好吃的来看她,母亲见了,劈手甩过去一巴掌,她大哭,母亲捏住她两颊,拿手指用力把她嘴里的饼干抠出来,甩在二叔那身干净的西装上。二叔气得打颤,母亲抡起扫把就把他赶出门去,他不甘心,在外面大力拍门:“我是为孩子来的,你不能这么对孩子。”
母亲冷笑:“哟,问问赵东辉,和别人好上的时候怎么没替孩子着想过?回去告诉他,孩子是我的,和你们家再无瓜葛。”
二叔不走,母亲就拿她出气,他听见门内孩子的哭声凄惨,只得愤愤而归。
从此,她再没见二叔来过,与父亲那边彻底断了联系。
十岁那年,小舅舅过来时,母亲故技重演,逼得小舅舅摔门而去。
而十四岁这年的除夕,母亲和她别扭生气,只因为有位同学过生日,她很没出息地吃了人家的生日蛋糕,又很没志气地在母亲的审问下说了实话。
母亲气得面色发青,将擀面棍往地下一掼,抓起几只水饺朝她扔去:“没出息样,八辈子没吃过蛋糕吗,叫人家出门当笑话讲,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落,不知谁家的大人孩子聚成一堆放烟火,一声爆响,璀璨的光芒闪过,一朵朵亮丽的花朵盛开在夜空中,美到极致,却又转瞬即逝,暗淡零落之后只剩下一地凄凉。
就象赵雪的心冷冷的没有温度。
第二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一个高年级的男孩走进赵雪的生命,那时不懂爱情,她生日那天那个男孩为她买来蛋糕,她感动得差点落泪。
那年夏天她不惜撒谎逃课,只为了和一个男孩约会,而那个男孩,是她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的唯一肯听她诉说的人。
象所有青春期叛逆一样,故事的结局带着血腥的残酷,夏天结束的时候,那男孩的身边换成另一个女孩,他的离去如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他说:你太好追了,区区一只蛋糕就能搞定,真没劲。
是啊,她不象别人,因为拥有太多的爱所以要用更多的爱来征服,她一无所有,区区一个蛋糕就被感动得流泪,与费尽心机才能得到相比,她实在满足不了男人的征服欲。
所以,她轻贱如鸿毛。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只有夜晚来临的时候,她才可以躺在床上无所顾忌地流泪,那段时间她迅速消瘦下去,母亲没瞧出任何异样,直到两个月之后,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赵雪和那男孩交往的事实。
她对这个事实供认不讳。
母亲气怒攻心,抡起拖把劈头就打,她缩在墙角,本能地双手高举护住头部,母亲打累了,拖把断成两截,她强忍疼痛,倔强地站起来,冷冷对母亲说:“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母亲怒气未消地大吼:“那就滚吧,再也别回来。”
那天晚上,天下着很大的雨,身后传来母亲的嘶吼:“有本事别回来。”
门嘭地关上,她跌跌撞撞向外冲去。
四周一片黑暗,茫茫雨中,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人生无可留恋,天大地大,已再无她容身之处。
腹部传来一阵绞痛,痛得令人窒息,再也难行寸步,她抱住小腹,佝偻着身子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冰凉的雨水一点一点吞噬着身体的温度,意识消失之前,她努力微笑着,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真好,一切在这人世间的苦难,都结束了。
而她并没有死。
醒来时是在医院里,徐阿姨坐在病床前,而母亲在一旁垂泪,她眼前一阵恍惚,随即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有人在耳边哽咽,仿佛是母亲的声音:“我不甘心,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才这么小,这一生就这么毁了。”
另一个好象是徐阿姨,她呵斥了句什么,反复叮咛:“你也太悲观了,当着孩子的面可不能乱说。”
……
再次醒来时身边只有徐阿姨,她伸手覆在她额上,满脸欣慰:“没事了孩子,没事了。”
她康复得很快,母亲和徐阿姨轮流往医院送饭,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看着那些食物她渐渐有所察觉,那是都是补品,是坐月子的女人才吃的东西。
那一天母亲去办出院手续,她乘徐阿姨不在的时候问护士:“能不能替我保密?”
小护士爽快地答应:“放心,你母亲叮嘱过了,我们不会把你流产的事说出去的。”
果然是这样。
见到母亲时,她不敢看她,回到家,她立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按时做好饭来敲她的门,到第四天早上,她早早起床做饭,饭做好后却发现母亲已在身后看了好久,她眼里涌出泪花,颤颤地对她说:“对不起。”
母亲破天荒地对她微笑:“你徐阿姨批评我了,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今后我一定改。”
多少年来,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她和颜悦色,她本就不爱钻牛角尖,有了这样的改变,生活重又燃起希望。
而现实总是那么残忍。
那天她在学校从一群高年级女生身旁经过时,一位学姐神彩飞扬地讲述着什么,她长得精灵可爱,表情又生动有趣,她停下来听了几句,之后整个下午失魂落魄。
那位学姐说:“……才十五岁啊,因为挨了打,在雨里泡了太久,送到医院时孩子掉了,而且今后也不会再生……,这事绝对真实,我妈妈在医院当医生。”
她那时只担心那么丢脸的事被人发现,却不知那样的事实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怎样的残忍,直到对面楼上住着的一位年轻女子因为生不出小孩而被夫家羞辱自杀时,赵雪才明白母亲在医院里说过的那句话,她说,她才这么小,这一生就这么毁了。
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迹,母亲承受不住生活的压力,再加上她入院时花费不少,渐渐地再次拿她发泄出气。
而她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希望。
来到这世上,我没有选择,可你们有选择,却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她学会了和母亲争执,一次争执之后,她极度冷漠地看着母亲:“我终于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要你了,你这么坏,是个男人都不会要你。”
母亲愣了,她实在想象不出向来逆来顺受的女儿竟能说出这种话,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赵雪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给我个选择的机会,我也不会选你当妈妈,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快乐。”
她以为迎接她的将是滔天大怒,但奇怪的是,母亲半天没有说话,她象一尊化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些什么。
赵雪忽然觉得难过,她觉得自己残忍,残忍到要以父亲为矛刺伤母亲,这是最锐利的武器。
她知道这次是真的伤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转头看她,那一眼满含爱意,她努力地想向女儿微笑,但笑容还未展开,她的嘴就扭向一旁,然后半个身子僵直,一条腿直直地伸了开去。
赵雪吓得哭出声来,她手忙脚乱地上前扶她:“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别吓我,求你了妈妈,你别吓我。”
母亲的手已经抬不起来,却还是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着:“没事,没事。”
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母亲开始歪着头呕吐,她面部因呼吸不畅而憋得青紫,一双眼睛却是贪恋地四处寻找女儿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终于放下了赵东辉,终于明白,谁才是她生命中的最爱。
而这一刻来得那样迟,迟得措手不及,无法承受。
是程湛和徐阿姨陪她去的医院,她悔恨交加地守在病床前,那时母亲就快不行了,她抓住赵雪的手艰难地说出三个字:“活,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大夫来巡房,母亲听见动静,哆嗦着伸手去摸,赵雪急忙握住,大夫走过来,她用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大夫的手,将赵雪的手放入他手中,她哭着说:“妈妈,是医生。”
于是母亲松了手,虚弱地伸在空中,徐阿姨走过来把手递给她,她哆嗦着将赵雪的手放入徐阿姨手中,徐阿姨说:“你放心吧,这孩子是我半个女儿。”
母亲走后她经常想起秋冬时节霜雪泛白、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她挥舞着一杆长长的扫帚,扫过满地落叶杂屑的刷刷声,那样单调而孤独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空洞地声声回响着,直撞进她心里去。
此后两年,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单调而黑暗的世界中,直到程湛把她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