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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请君入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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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寒风卷着细雪纷纷扬扬落在城外破庙那破败的窗棂上,青面獠牙的神像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衬得愈发狰狞。
刘洵踏着积雪进入破庙时,南桓正用匕首削着块木雕,刀尖划过木头的声音像是厉鬼正在磨牙。
庙门大开,一阵寒风倏然掠过整座破庙,连同木雕上的木头碎屑也一并拂开,展露出一只目光凶狠的雄鹰。
“四座粮仓。”刘洵解下狐裘随手抛给亲卫,褐色锦袍下的玉扳指随着他的动作磕在供桌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西市青龙仓、南坊永济仓、东郊常平仓,还有本督府上的军仓,南先生当真是好大手笔。”
刘洵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南桓掀起眼皮,冷哼一声:“都督不是打算盐利再收三分吗?”
刘洵眉头一拧,捏着扳指的手微微用力,“我什么说过这种话?”
南桓吹去木雕上的木屑,雄鹰又精致几分,“都督该知道,我们炤南如今是丧家之犬,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洵也恼了,一巴掌拍在案桌上,怒声喝道:“你们劫我五辆盐车又该怎么算!”
南桓怒极反笑,冷眼盯着刘洵,一字一顿:“我们没做过。”
刘洵亦是怒极,一把抓住南桓的衣领,背后那些黑影正拔刀蠢蠢欲动,“那我也没说过。”
南桓背后神龛处的阴影也跃跃欲试,南桓猛地站起身,腰间弯刀猛地撞翻案桌边上的烛台,融化的灯油在供桌上渐渐延展开来。
“看来都督是没诚意了。”
刘洵皱紧眉头,最终松开了手,理了理衣摆,身后的黑影随着他的动作也收起拔刀的动作。
“你不要诓我。”
南桓打量着刘洵的动作,迟疑少顷,试探着说:“我只烧了一处军仓,因为我知那处守卫森严,不会真的烧起来,也是提点都督,余下三处我没有动手。”
“真的?”
南桓依旧不信刘洵所言,负气之下索性起誓道:“若我有半句虚言,我炤南一族永世不得翻身!”
这誓发的极狠,刘洵倒是信了三分,但又不由疑惑,“不是你,难道是黑风寨?”
“意欲挑拨,也不是不可能。”南桓神色冷了三分,他本就不喜那些山匪,个个粗鲁无知,偏刘洵非要跟他们合作,搞的南桓也得给他们三分薄面,若是依着他的性子,这些个莽夫,合该一同杀了才是。
二人心思各异,破庙的门猛地被打开,南桓的手下跌跌撞撞跑进来,“头儿!出事了!”
言罢便附在南桓耳畔低声说着什么,南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又恶狠狠看向刘洵。
“大都督,您可得给我一个交代。”
刘洵不解,南桓的手下拿出一枚羽箭,那枚羽箭正是都督府府兵才会使用的羽箭,“你的人杀了我炤南商队十余人。”
“不可能!我需要你们向西凉传讯,我怎么可能杀你们的人!这里头必定有诈!”刘洵接过羽箭,细细打量,这的确是他府中羽箭,可他手下的人怎么会杀炤南人?
“那烦请大都督将这诈给找出来!若是不能,请恕我日后不能再相信大都督!”显然南桓已经不愿再跟刘洵废话,脸色一沉,索性破罐破摔,刘洵也没了耐性,将羽箭一摔。
“南桓,老子给你几分薄面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以我手里这些府兵若要灭你们绰绰有余,大战在即,我何苦找这不自在!”
南桓冷笑,却不置一词。
这时刘洵手下疾步冲进来,急声道:“大都督,咱们的盐队被劫,死了十余人。”
事情过于蹊跷,刘洵微微皱起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身侧副将忽然低声说:“都督,您还记得前几日街上的马车吗?”
“马车?”
“是,下官后来去检查过那辆马车,虽然上头什么都没刻,但用料和技术皆是上乘,而且马车制式也颇像官家样式,下官怀疑是京中来人了。”
闻言,刘洵眯了眯眼,骅宁府饥荒未必不会传到京中,又或许骅宁府远在边疆,谢晟担心又用异动,所以派人暗访。
一切皆有可能,但这个人绝对不能影响他的千秋大业!
“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给我找到!”
*
清晨,凛风中裹着雪香。
骅宁府正街青石板上,铁甲寒光连成一道囚笼,府兵长刀出鞘,将瑟缩的百姓逼至墙角,刀尖抵住一个樵夫的下颌,喉结在寒刃下剧烈滚动。
“家住何处,祖籍何处!”
被盘问的是个中年男子,盯着府兵拔出的长刀吓得瑟瑟,刚要结结巴巴说什么,谁知那府兵竟拔刀而起,直接劈开男子的脖子,血珠飞溅,周遭百姓无一幸免。
“啊——”
“杀人了!”
人群炸开惊呼,妇人怀中的婴孩爆出啼哭,耄耋老者踉跄着意图逃跑,可却重重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余下百姓惊恐万分竟是慌不择路,四散逃亡,可这些府兵早已不是护着他们安危的府兵,而是追随刘洵只想谋逆造反,盼着刘洵做了皇帝赐他们个好官的府兵。
他们执刀也只是为了他们的私心,又怎么放过这些无辜百姓。
一刀又一刀劈开百姓的血肉之躯,霎时间目光所及之处是血,鼻腔中弥漫着的也是血腥味。
有不少百姓受不了这般惊吓,竟是当街昏了过去,余下奔逃的百姓不是被殴打就是被长刀刺伤身体,不过眨眼功夫正街竟乱入鬼狱。
温礼衡指节扣在窗棂上发白,他正立于街边某一处隐蔽阁楼之上,怒极之下目眦欲裂,“李别驾还要拦我?”
他喉间压着怒火攻心而起的血气,目光掠过街边蜷缩着的幼童,眼下那孩子正死死咬住粗布袖口,将呜咽声闷在喉间。
李德禄也红了眼眶,枯瘦手掌捏成拳,悲声道:“温将军此刻现身便再也无人能揭穿刘洵罪行,难道温将军忘了,直至今日我们依旧无法将信件彻底送出骅宁府。”
这几日隐姓埋名,温礼衡曾数次想将信件送出骅宁府,可哪怕是骅宁府外几十公里的荒地都遍布着刘洵的眼线。
山匪、炤南、西凉,这些势力组成一张庞大的密网,将这骅宁府完完整整罩住,谁都无法逃脱。
“小不忍则乱大谋!”
温礼衡不言,而是从袖口扯出一道明黄卷轴,这是前几日他命常策伪造的圣旨卷轴,他妻妾熬了几日才匆匆制成,与宫中所造的自然不同,但应付这些粗人倒是绰绰有余。
李德禄变了脸色,颤声道:“温将军当真要伪造圣旨,这可是死罪。”
“若我死能给这些百姓谋一条生路,我死得其所。”温礼衡将明黄卷轴摊开,指尖拂过卷轴之上的细密针脚,这场战役中,这几位娘子也是英雄。
卫士会意,疾步冲去楼下账台去拿笔墨。
李德禄依旧觉得不妥,“可刘洵狼子野心,他未必会服从圣旨。”
“但我能给你争取时间。”温礼衡眸光熠熠,眼底尽是视死如归的坚定,“李别驾,你可愿为了骅宁府的百姓拼一次。”
李德禄有些恍惚,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年看见一位饱经沧桑的将军,正拼死力挽狂澜。
李德禄猛地单膝跪下,拱手作揖,坚定道:“下官愿意。”
正街暴乱终被刀剑止住,被府兵围住的百姓眼下正抱头瑟缩一团,哭声和惨叫声混杂,落在几人耳里甚是揪心。
“将军,笔墨!”
温礼衡抓起毛笔,蘸了墨汁,洋洋洒洒落下一片黑字。
正街惨叫声时不时传来,温礼衡的呼吸不住加重。
须臾后,温礼衡将毛笔一丢,同时从衣襟处拿出一块鎏金腰牌塞给李德禄,李德禄忙接过,腰牌之上尚有余温。
“烦请别驾将此物交予御史台。”
李德禄跪地叩首,眼底泛起点点泪光,“将军保重,等下官归来。”
温礼衡微微颔首,李德禄忙起身带着四名卫士匆匆下楼。
“将军不怕他食言吗?”
“不怕。”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人心复杂,却也简单,温礼衡相信李德禄。
正街惨叫声骤起,温礼衡一把推开窗户,眼见府兵正用刀背拍打孕妇,他一手攥紧圣旨,一手抓起长刀,飞身一跃而下。
“混账!大颂府兵竟敢虐杀百姓!你们可还有人性!”温礼衡玄色大氅猎猎翻飞,腰间玉珏撞出清响。
府兵不明所以,用长刀指着温礼衡,恶声恶气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口出狂言。”
从一众府兵身后走来一人,众府兵见他走来纷纷让路,对方打量着温礼衡,萧萧肃肃,珠辉玉凛,通身气度不凡,唇角登时荡开一抹冷笑。
“放他们走,这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府兵依言将一众百姓全部释放,转而围起温礼衡。
“不知阁下是?”
“定安大将军,温礼衡。”
对方嗤笑,围着温礼衡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原来你是温大将军的儿子,早些年我曾在温大将军手下当差,承蒙温大将军恩情,今日若温小将军乖乖归顺,我自然会求大都督放您一马。”
府兵纷纷拔刀,可寒光即将落下的瞬间,温礼衡猛地掸开明黄卷轴。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擦着刀刃掠过,惊得拔刀府兵连连后退。
“骅宁府府兵听令!”温礼衡声震长街,颈间泛起青筋,“门下省,十六卫上将军颂安帝遥领大颂府兵,现骅宁府大都督勾结敌寇,贩卖私盐,意图谋反,朕遣定安大将军温礼衡为骅宁府观察使先行,而后二十万大军赶赴骅宁府,若刘洵降,只杀刘洵,余下将士只问责;若刘洵不降,骅宁府府兵格杀勿论!”
霎时间整个正街议论纷纷,手执长刀的府兵一时没了主意,皆看向为首的孟长史孟杉。
孟杉眯了眯眼:“信口雌黄,若是大都督大业已成,你们算什么?”
温礼衡将圣旨甩给孟杉,冷声道:“孟长史,你又怎知大都督一定会成?这里不过八万府兵,王家早已被我说服,这八万里真正的府兵只有四万,余下四万不过是敌寇,一些不入流的兵也能用?”
言及此,远处有人骑马而来,马儿不等停下,府兵便连滚带爬下了马,手里扬着信件道:“急报!有人往城外送求救信!大都督军令,格杀勿论!”
“温小将军,黄泉路上,可别怪我。”孟杉唇角一扬,掌心一挥,府兵纷纷冲上来,温礼衡震刀出鞘,武功不俗,行云流水间将一众府兵皆打倒在地,而他却仅仅只是擦伤。
余光处是即将追上来的府兵,温礼衡转身疾步奔逃。
奈何府兵人数过多,几番交手,温礼衡浑身多处受伤,纵然只是皮外伤,可若是一直这般缠斗,他讨不到半点好处。
劈开身前的群刀,温礼衡再一次奋力逃命。
远处传来阵阵喊杀声和马蹄声,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府兵,温礼衡握紧长刀转身猛地劈开,又几个后撤步,马儿嘶鸣声响起,余光瞥见有马儿奔来,他下意识滑跪闪至马儿后。
同时周遭无以计数的折冲府府兵如潮水涌上来,拔剑冲向对面府兵,不过略略出手,骅宁府便已死伤一片。
这不是普通府兵,这应该是建安府皇城北衙禁军的神武军。
“你是什么人!”温礼衡听到孟杉怒喝声,紧接着横刀出鞘的铮鸣声传来,他勉力撑染血的手臂微微抬头,朦胧天光里只见一骑剪影逆光而立,红缨长枪于她掌间翻飞。
马儿步步朝着孟杉逼去,枪尖几乎抵上孟杉咽喉。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人。”长枪倏然掠过,血雾在孟杉喉间炸开,同时将长枪一收,拉紧缰绳将马儿调转方向朝着温礼衡而来。
鲜衣怒马,英姿飒爽。
这张脸相隔半月未见,倒是思念。
谢华妤在温礼衡身前顿住,挑了挑眉,唇角弯弯:“温小将军,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