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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白首犹按剑(上) ...

  •   北静王楼毓。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那是她长姐曾经要嫁与的男子。
      恍惚之间,楼毓已经到了面前,伸出手一抬宁岚的下颚,笑容霍然放大:“世人皆道姐妹相像,由此看来,所谓的清河长公主也不过如此。”他的眼神很冷很深,在如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背后,好似藏着一把利剑。
      宁岚起身拍掉他的手,昂头道:“不许你侮辱我长姐。”
      “哎呀呀,好凶的女孩子。”楼毓收回手,啧啧一声,“阿湛怎么会喜欢这么难伺候的丫头。”
      “你爱吵就吵,别拉上师兄。”澹台净冷冷一句塞住他的嘴巴,一拂袖,“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给师兄交代,我还有事去连昌,恕不奉陪。”
      “喂喂!”楼毓还未来得及反驳,澹台净就已去得远了,他摸着下巴嘀咕,“人明明是你带来的……凭什么只找我算账……”
      他微微俯身,用深黑的眼睛盯着宁岚,挑眉一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不是公主了,屈尊开个口自我介绍是面对一个王爷起码的尊重吧。”
      “郁宁岚。”宁岚虽知他说的是实情,心中却仍是有些怒意。
      “就这么简单?”楼毓不满意,偏首继续盯着她,脸上挂着不痛不痒、吊儿郎当的笑容。
      宁岚怔了一下,才道:“北静王还要我说些什么?”
      “我是王爷你是平民,好歹要说些‘见过王爷’之类的客套话吧,这可是最基本的礼节。”自知语气很欠揍的男子站在那里,背后长枪上的红缨在夕阳的余晖下分外醒目,语气懒洋洋地,与苏湛的平静淡定恰好截然相反。
      宁岚沿路而来,接触到的或敌或友,谢家的手下怎么称呼她都是正常,但是想要光复郁家的人见到她无一不称她一声三公主,虽然她口中也说过自己再非公主,但此刻被一个外人清清楚楚地挑明说白了,心里还是有口气咽不下去。
      和澹台净一样一拂袖,宁岚冷淡地道了一句:“郁宁岚见过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楼毓眯了下眼睛,一手拍在宁岚头上,使劲揉了揉,笑道:“没有了公主的身份,却还有公主的傲气,你还真是娇贵啊。”
      宁岚原本满腹的怒气却意外地没有发出来,头顶那只手,有力却温暖着,语气里冷嘲热讽,但是她本能地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敌意。
      “放手。”声音闷闷地,宁岚只是忽然平静了下来,轻轻说着。
      “嗳嗳?”楼毓带着笑,松开手,道,“那么我们进城吧。”
      他手上随意地转着长枪,眼神随着红缨一起一落,大步流星,走得飒然,全然没有顾忌到身后的宁岚是否跟得上。
      洛淼很繁华,也很安宁,没有过多战争的影子。这是一种与连昌不同的美丽,连昌大气磅礴,洛淼秀美安静。它地偏江南,虽不如江都水土丰美,但亦不失为一个富饶美丽的都城。低嗅洛淼的空气,甚至能闻出水草湿润的气息,城门中央的大道下,就是一条穿行而过的河流,波光粼粼,碧水清澈。
      到了北静王府,楼毓就着人带了宁岚去后院安置。
      一排整齐的粉墙黛瓦地列在后院,围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花树繁茂,蜂蝶齐飞,很是别致。
      引着宁岚来的是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穿得淡雅素净,鹅黄的袖上还绣了一朵暗红色的梅花,面容温柔端庄。
      她说:“我叫做梅衣。”笑起来有一种雅致的韵味,好似刹那盛开了红梅一般秀婉。
      梅衣说话的时候,宁岚却始终盯着她的手腕,白皙的手上套着一只镯子,淡金色镂花,深黑色漆底。
      “这是……你识得止柔?”宁岚神色微诧,一挽袖管,从手臂上滑出两只色彩相异的镯子来,一只是宁舜赠她的镯刀,一只是止柔临去前给她戴上的、与梅衣的别无二致的黑镯。
      “抱歉,梅衣并不认识公主口中的止柔姑娘。”梅衣只是柔婉一笑,伸手触到自己的手腕,静道,“至于这镯子的来历,三公主往后自会明白。”梅衣的目光不在镯上,而在宁岚五指空空的手上,眼神一闪,她忽然笑道,“三公主的手上,原来当有一枚指环吧?”
      “是青玉指环。”宁岚下意识地去摸那根手指,“梅衣小姐知道那枚指环?”在宫变之时,那枚指环就被谢绎褪下收走了,至今不知所踪。
      “不,梅衣不知道。”梅衣浅浅一笑,“常年手上戴指环的人,都会留下痕迹。梅衣也只是猜测罢了,三公主请不要在意。”
      宁岚一颔首,随梅衣往楼毓给她安排的房间而去,窗口向阳,日光打下来,很是暖和。
      床铺都已整理好,被子有一股阳光的味道,显然是已经晒过的。
      楼毓很细心。
      这一认识又让宁岚对他有了些许的改观。
      “那么,梅衣先行告退。”看宁岚对房间甚是满意,梅衣微微俯身,如是说着。
      “等一下。”宁岚叫住她,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镯,灿然一笑,“我忘了问呢,梅衣小姐可认识夜衣?”
      夜衣。
      是止柔留给她的那只镯子上刻着的名字,秀丽的小楷,宁岚不止一次质疑过这件事。
      梅衣的手还停留在门上,她的影子在日光下定格了片刻,柔美温和的声音才慢慢传了过来。
      “抱歉,不认识。除却梅衣之外,梅衣从不认识任何名字中带着衣字的女子。”
      宁岚眉眼里微微绽开一种狡黠的笑意:“那么梅衣小姐如何知道,止柔、夜衣,都是女子的名字呢?”
      良久的沉默过后,梅衣转身面对宁岚,敛衽一礼:“请恕梅衣无法回答公主这个问题。”话锋一转,目光轻垂,“王爷说,请公主明日起身后就去前厅。梅衣已转达完毕,就此告辞。”
      暗红色的梅花在衣袖上一闪,梅衣就已再度转身离开,徒留宁岚在原地,若有所思地转着手腕上的镯子——它在日光下隐隐发亮,透出一种厚重隐讳的光泽。

      洛淼的风起云涌,传到连昌之时,都已尘埃落定。
      谢聿向谢琛上呈奏折的时候,谢绎含笑立在一侧,言笑宴宴,流岚的长衫直垂到地砖上,
      谢琛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朱红批在奏折上,道:“谢聿,你前些日子出过城吧?”
      谢聿抱拳道:“启禀皇上,臣奉二殿下之命去追捕逃脱的郁家余党。”
      “哦?”谢琛饶有兴趣地抬头看他,眼睛里深深地看不出情绪,“有何收获?”
      屈膝一跪,谢聿道:“请皇上恕罪,臣并未追到郁家余党。”
      “跪什么,朕又没怪罪你。”谢琛反是一笑,隐有深意。
      “呵,那么父皇是在怪罪二臣判断失误么?”谢绎从暗光里走出来,面容在在黑暗里越发显得光泽如玉,唇畔带笑,云淡风轻。
      “蕴儿早已派人去追,还与苏湛交了手。”谢琛答非所问,“阿绎,你皇兄的事,何必非要插手?”
      谢绎静默了一瞬,隐在暗里的容颜几乎无人能看清,然而谢聿却分明感觉到了那薄唇轻轻弯起的弧度。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从袖中拿出一份明黄色的卷轴,公子如玉,谢绎在灯火阑珊之处安静微笑:“那么父皇拿这一纸封书给母妃,其实并不是要儿臣协助皇兄么?”
      手指一松,圣旨“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卷轴滚落开来,谢聿只隐约瞟见“宁贵嫔”、“四妃”等零星的字眼。
      也许是因为光照的影响,谢绎眼里并不是如他父亲一般的浓黑,而是一种柔软的清凉的深褐色,乍看之下,似是一股苍凉与疑惑。
      谢聿低头跪在地上,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心。虽然谢琛还什么都没有说,但谢聿清楚地明白,谢绎这一场戏终究还是成功了。
      “朕以为,大事小事,阿绎还是分得清的。”露出父亲的慈祥笑容,谢琛这样说着,好似当初逼迫谢绎放开宁岚的人不是他一般,亲切而温和的声音让人迷惑。
      “是。”谢绎又往前踏了一步,将整个面庞暴露在光照之下,肤色因常年居于室内而显得惨白透彻,瞳孔却流光潋滟,像是会流动的清泉,双唇一张一合,笑意不减,“儿臣只是糊涂,儿臣心中的大小事,必与父皇心中不同。是以未免父皇今后怪罪,儿臣以为,得父皇恩许,母妃如今的景况已是上佳了。”
      谢琛玩味一笑:“阿绎是觉得四妃之一的名号还配不上你的母亲?”
      “皇天在上,儿臣并无此意。”谢绎垂下眼帘,依旧是乖巧凄冷的模样。
      沉默之后,谢琛以极其诚恳的语气道:“阿绎,朕当年是辜负了你母亲。”
      抬头,笑容依旧,谢绎用一双干净透彻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父亲,笑道:“那么然后呢?父皇是想补偿母妃,还是补偿儿臣呢?”
      当年被遗弃的母子两,真的有勾起过那个人一丝一毫的愧疚吗?如果愧疚,就不会逼疯那温柔善良的女子,如果愧疚,就不会让年幼的孩子顶着质子之名远赴千里之外,如果真的愧疚,不会再无所顾虑地夺走别人生命里曾经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
      谢绎笑容浅浅,流岚色的衣袖在光下分外温暖,依稀还是当年腼腆乖顺的样子。
      “朕承诺你,他日江山安定,情势允许,一定给你母亲最无上的荣耀。”谢琛如此郑重,完全没有过去十多年里心机深沉的影子,这几乎要让谢绎忍不住大笑了。
      “儿臣并不是要父皇承诺什么,而是希望母妃能得到她应有的一切,如此而已。”谢绎一字一句地说着,用他最认真的神情和语气,甚至连眼神,都是一样的虔诚。
      谢琛深深看着自己的次子,忽然笑了:“阿绎莫忘了,这是父皇在登位时就曾许诺给你的奖励啊。”
      “不,是父皇许诺了而没有兑现的奖励。”谢绎如是说,眉眼笑着,眼睛弯成月牙。
      谢琛盯着他,意味深长地道:“朕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实现。”
      就如他曾答应过谢黎一定会等着她慢慢长大,却最终将她亲手了结在剑下。谢家的承诺,究竟值多少信用?
      谢绎却慢慢俯下身,清晰且有力地道:“儿臣相信父皇。”
      “阿绎这句话,朕能否理解为,静候佳音?”谢琛一眯眼,带着轻笑问他。
      谢绎低头,看到自己白色布鞋上因为赶路而溅上的泥滴,若有似无地一挑眉睫,长身而笑:“父皇这样想,那就是如此了。”
      背身一划折扇,他侧颊上有着极淡极淡的疲倦,然而脸上总是笑着,如清莲乍开:“那么,儿臣告退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跨过门槛,他听到谢琛说:“阿绎,在实现朕给你放肆的权利的同时,你是否可以给朕看到一点诚意?”
      “比如呢?”面朝强烈的日光,眼眸轻轻合上又睁开。
      “收起你的那些小动作吧。”
      谢绎唇角一勾:“是。”手上将折扇握得更紧,迎着日头,轻袍缓带的少年一步步走下玉阶,然后回首看着飞檐高耸的宣政殿,眉宇里的所谓寂寞所谓孤独,全部一扫而空。
      眼睛不再是昏黄灯光下的深褐,而是一种浓烈到锋利的漆黑。
      “他日江山安定,情势允许,一定给你母亲最无上的荣耀。”谢琛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谢绎却已然笑如春山。
      无上的荣耀。
      让已经疯癫的母亲得到这样的荣耀,是他的成功。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就让所有人都来笑话谢家吧,看看这可笑的家族是怎样君临天下却沦为笑柄的。
      这一刻,翩翩公子立在这里,芝兰玉树,笑意风流,用他最骄傲的姿态,等候着那一天的到来。
      他对这个家族的爱,早已在时光的流驶之间,磨洗成了深入骨髓的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白首犹按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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