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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故人 ...

  •   静,知道神最终极的愿望是什么吗?

      青年趁着朝阳初升,一路步履稳实地下了雪顶,来到了冰雪消融,开始迸发绿枝的山腰下。

      曾经很多年前,那个美丽的青年带着他翻山越岭,穿过山地草原和沼泽的时候,问过他这样一句话。

      静,知道神最终极的愿望是什么吗?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这样问的意思。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他最坦诚的时候了。虽然隐晦,但是当时他确实是在说实话。

      童山静。

      没错,这个是他后来的名字,是他送给他的名字。

      初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也不过就是个少年。

      但是那时候不过是个幼童的他,看着他居高临下的坐在仅次于上首的右副座下,那个笑起来仿若绽放的花朵,姿态随意而处处透着骄傲的美丽少年,就好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一个不可战胜的神一样。

      “哎呀!这个好可爱!”那个少年圆溜溜的眼睛在他很多天没洗沾满污垢和伤口的脸上兜了一圈,就拍着手笑开了颜。

      他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他狼狈的相貌很可爱了,反正事实证明,那个男人确实有万里挑一的精准眼光,就那么随意的一眼,就能将他从众多的人中挑出来。

      “夫人,这个小东西,能送给我吧?”他只来回扫了他几眼,就晃荡着腿跳下了椅子,华丽的白袍摆啊摆的,就来到了他的身边,微微弯下腰就将他抱了起来。

      扑鼻而来的,都是栀子花那馥郁甜美的芳香。以前他一直觉得这香味太过于甜软,像是女孩子用的熏香,小小的他抓着他的白袍,看着上面用细细的金线绣上的鹤纹,却忽然之间觉得这种即浓洌又甜美的香味用在这个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想是这样想,不过对于接触了几个月最肮脏最污浊生活的他来说,忽然之间入鼻的不是酸腐的食物和糜烂的伤口和那些正在发酵的气味,而是久违的清爽干净的体香,还是让他的鼻黏膜受了点不适应的刺激。

      于是他很不合时宜的,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喷嚏。

      还好他曾经受过的教养在看见这个如神一般的男人之后又重新都从他人格的最底处苏醒了过来,他还记得用手挡住自己的口鼻,才将喷嚏打了出来,而不是直接将自己的鼻水直接喷在那个男人肩头那只金线绣制的神气的白鹤上。

      打过喷嚏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他有些吃惊的表情,脸颊发烫地避开了眼睛。

      “噗,哈哈哈哈哈!”那个男人像是碰见了什么好事一般,咧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开怀大笑。“夫人,这个小不点就送给我吧。夫人不会舍不得吧?”他转头对着首座上雍容华贵被珠宝拥簇的贵夫人说了一句,那个夫人瞥了他一眼,他的心里就剧烈的抖起来,脏兮兮的双手不由得抓紧了少年白色的衣襟,将白鹤的翅膀都要折断。

      从小他就是一个第六感奇准的孩子,好和坏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是这个只看了他一眼就抱起他,好像讨个小玩意似的向上首那个可怕的女人将他要了过去的男人,他却说不清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什么样的人格。

      那种骄傲的,高尚和纯洁,与强大,黑暗的某些阴晦而具有破坏性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即使是这样矛盾的两种感觉,却奇异地在他身上融合了,小小的他有些惊惧与他眼底那蛰伏的黑暗,却还是觉得,他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能够信任和强大到足以保护他的人了。

      拜托,一定要答应,这个少年,是他唯一能够攀附的神。

      即使他还不能够完全信任这个男人,他却已经开始乞求上苍,给予他一个能够改变命运的契机。

      好,既然是你求的,我自然不会小气。小东西,你愿意跟着他么?

      上首那个富态的女人眯着眼睛扫了他几眼,那种打量的眼光仿佛是在给他估价。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思考着,他这样一个邋里邋遢又脏又臭的小孩有什么特别之处勾引起了这个男人的兴趣,让他将他收在了身边。

      他连忙点头。

      你可要爱惜点,别太快就玩死了他。

      那个女人用长着鲜红指甲的手托着肥硕的下巴,有些幸灾乐祸地提醒。

      小小的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却还是忍不住看了少年精致的脸一眼。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出来。但是那个少年什么都没有保证,只是对着她笑了笑,就抱着他离开了。

      接下来,他就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池里,扔下他的那个男人自己转身就走了。池子的大小是适应大人的身体而建的,身材幼小的他差点淹死在里面。还好边上有服侍沐浴的女侍,将他捞了起来,打起一桶桶的水,将他脏臭的身体洗的一干二净。

      等到他的皮肤在水的冲洗下恢复到原本白净而温润的玉色时,那个扔下他的男人换了身墨紫色的衣服又回来了。

      原来他还是在意的,他身上的污浊脏了他的衣服,他立刻就去换掉了。他看着他在一边坐下,端起一碗凉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然后挑起了眉毛,笑着吹了声口哨。

      “真是个好宝贝!看我随便拣一件,就能挑到这么漂亮的东西。”穿白色的少年有种翩翩佳公子的潇洒,然而穿着墨紫色的他除了潇洒,还多添了一份邪魅的贵气。

      那些女侍们一边和少年嬉笑着一边给他穿上了衣服,久违了的浑身舒爽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却有点被那个少年的眼神吓到,他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一个糯米团子,而他很想要将他掰开,然后看看里面是什么馅子一样。

      “真漂亮!果然少爷是不会看走眼的。”少年得意的放下茶盅,拿起桌上的点心,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他有点迟疑,但还是抵不过点心的诱惑,迈开小脚走了过去。到他脚边的时候,他一把抱起了他坐在自己腿上,拿起一块点心,却不给他,而是笑嘻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望着点心咽了咽口水,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抵不过饥饿带来的诱惑。

      “我叫白曳音。”他乖乖的回答。

      “唔?白曳?这么小就给你冠姓了?”少年抬了抬眉毛问。

      他没有答话。家族已经灭亡,冠上姓,只是还寄微渺希望于能够复家兴族,不至于让这个姓氏就此消失在茫茫洪荒之中吧。

      想到了失去的亲人和家族,他虽然稚嫩,但是已经开始显现妩媚线条的眼睛暗淡下来,虽然失落而绝望,但是眼眶干涩,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哈,既然都已经没了,空留着这个姓氏,只能徒增麻烦,以后还是舍弃了这个已经破败了的姓氏,重新生活才好。”少年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甚至带着轻鄙,即使他已经绝望了,但是听见别人劝说自己放弃家族最后的一点尊严,还是觉得难以接受。这是侮辱。

      少年看见他眼底里翻涌的黑色,满不在乎地笑笑,“生气?真好笑,破成渣滓的东西,还勉强拼凑起来当做衣服蔽体遮羞,不觉得更加丢脸么?”

      虽然难堪,白曳音咬了咬嘴唇,从眉骨下面盯着少年那悠闲的神情,压制怒气道:“这是我的家族的姓氏,即使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会丢弃它!”

      少年挑眉,更加不以为然了,“既然什么都没了,还死撑一个姓氏做什么?赤身露体才能够穿上新衣服,在烂衫外面套新衣服,那是多余,若是指望着破败的衣服自己再变成新的,那是癔症,要做这种蠢事,还不如早点自杀死了的好。”

      白曳音咬着嘴唇,知道要让湮灭了的家族再恢复到以前的盛况,那是痴人说梦,但是就此被他一指推翻放弃了支持他苟延残喘至今的信念,那实在是太残忍的酷刑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身上流着白曳氏的血,青丘的魂,这是不会改变的!”白曳音沉声道,那是一种完全与年龄不搭调的成熟的语调:“你不会懂!没有被灭族的人,你根本不懂!”

      少年听见他这样一番愤怒的辩解,忽然之间沉默下来。垂下眼眸,像是回想起自己的阴晦而见不得光的身世来,半晌才道:“好吧,也许我是不懂。不过,你的父母在死前给你这个姓氏,不只想是要你光复它吧?”

      白曳音看着他黑气弥漫的眼睛,心里一紧,没有说话。

      少年继续说道:“难道,你不认为他们是希望你能够有个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吗?为什么不考虑先活着,然后再兴家呢?如果只是暂时抛弃尊严,以求不死的话,以后多的是机会从立家族,何必只拘泥于表象的尊严呢?”

      白曳音,坐在他腿上,愤怒和委屈溢满胸腔,百味陈杂。

      “只有弱者,才会捡起破碎的尊严怜悯。只有活着,白曳家的血,青丘的魂,才不会真的消失。留着那个没用的姓氏,你不会活到成年,怀揣自尊的碎片不弃,早晚要被它们割破心肺,你所失去的,远不如断手足来的多,你所承受的,远不如剜眼目来的痛。”他抚摸着他的头,轻柔地规劝,却像是喟叹,“放弃吧……”

      白曳音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发热,他很努力的克制,才没有让眼泪立刻流下来。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个男人那时候说这番话的心境。那个时侯,他才了解到,所谓的国破家亡,并不是最凄惨的处境,尽管那个在阳光下总是在笑的男人从来没有显露过软弱的表情,他却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茕茕孑立。

      “静……真是个好名字啊。”那个时侯他经常会在冰冷的湖水中洗干净自己的身体,他捧着他的衣服和佩剑站在岸上安静地等待他。然后他冻的青白的身体滴着水珠上岸来穿上衣服的时候。偶尔会抬眼赞赏一句他送给他的这个名字好,人如其名,安静而隐默。

      从白曳家消失在铺天盖地的大火中之后,他就变的静默了。当然,这也是在他的期望之中的。

      “从今以后,白曳这个姓氏,你要忘记。音这个名字,你要抛弃。隐迹而稀音,以后你的名字就叫作静。姓氏,就叫作童山吧。那里,是我的一个小花园。”少年眼里的黑色依然翻腾,脸上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抓开他握紧的拳头,将手里的糕点放上去。抚摸着他的后脑,好像一个温柔可靠的大哥,“哭吧,为了消失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和被遗忘的名字。从此,白曳音这个人就死了,有的,只有童山静。”

      童山静。没错,隐迹而稀音,就是这样由来的名字。

      他得到了新名字,因此而在他充满花香的怀里痛哭失声,却意外的在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中,在心中悄悄燃起了对于生存的那一簇小小的火苗。

      没错,他不会同情弱者,更不会对已经破败的尊严多产生一丝一毫的尊敬。只有足够美丽足够强大的东西,才能够让他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热爱美丽,他崇拜力量,也许正因为他的强大和美丽无人可及,他的离去才那么寂寞,无可奈何。

      这个人的死,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事。童山静垂下的冷凝的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和阴郁。

      那件事,就好像一桩无法赎清的罪孽一般横亘在他心头多年,直至今日。

      蓦然间,山林里吹过一阵新风,刚刚开始抽芽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声响,许多隔年的旧叶禁不起山风的吹拂脱落下来,一时间飞扬得漫天都是翻卷的红色的香樗树叶。

      风。

      是那个男人的姓氏,童山静抬起脸,望着摇晃的树枝和纷飞的树叶。

      虽然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的。那个人人都会引以为骄傲的,最受尊敬的古老神秘的家族的姓氏和纹章,是风。

      但是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抛弃了它们。

      “我的名字叫御惠,御术的御,恩惠的惠。”恍然间,他的音容又出现在他眼前,烂漫如春日一般的笑靥,“你可以叫我御惠,也可以叫我哥哥,当然,叫我主人我也不会反对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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