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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潜龙香 ...

  •   记不清几时起一直睁着眼,时间这事不刻在钟面上真像是哲学。不见般若,院里也没有。我孤身立在树边,四下无人只有头顶的天海明而不亮地照着我。忽然何物轻抚,我猝然定目,白色花瓣翩然零落,仓促地掠过人肩头便滑下心头。
      这黑色洋槐不高,作为棵树只比我高一个头,简直丢脸。它的树干也不粗壮,枝尤其细,还干,漆黑漆黑的着实像堆柴火,要不是听说我一定以为此物已死在雷劈之下。乌漆抹黑的枝和叶里藏着根麻绳,一看也是黑的,我先看成是蛇吓得一跳,惊散了大片“栖息在枝头“的花朵。其实那是潜龙香的藤,只因表皮粗糙仿佛皴裂,片片神似鳞甲,牵扯出千万株素白的花。
      这潜龙香非常奇特,絮絮颤颤在枝头簇拥一起,比合欢花要大、硬,更像是撮绒毛。我看了半天也说不准到底怎么才算“一朵”,或许是多胞胎罢,这让我想起了曼珠沙华。看似纷纷扰扰煞是漂亮其实很拥挤,有几朵怕是经不住同伴众多奋身坠下,见它们竟就地潜下,雪花似的自我埋葬。
      这时一双脚露了出来,抬头看,般若的脸无声无息地隐藏在树后面。我顿时倒吸口凉气。
      般若笑盈盈地走出来有点邪恶的气息,颠给我个银白的小囊,说:“给你做的香囊,还望你笑纳。”
      隔了一夜这不男不女客气许多,想必是后悔昨天待客不周所以要拿土特产赔罪吧。我接过来,与般若对视,明朗光线里他的容貌分明润泽,的确清秀,眼眉就像画卷上浓墨重彩的两笔,神情伴随墨迹晕散,唯独嘴角那粒小痣像是真的。我瞧那荷包做地精致,料子选的也周到,这样的手工恐怕他是在暗示我他是女人。
      “谢谢你,”我想般若为人虽然拐弯抹角,但用意是好的,我只好连连道谢还不忘问一句“辟邪用的?”
      “你闻闻,除臭用的,”说罢留下白眼,“进来,我给你置了身衣服。”
      说我臭?这人鼻孔是插座用的吧,没闻到先生我体香阵阵吗!我顺手将那香囊一闻,往屋里去,这味道干净得犹如洗过一般,于是贴着又用力吸了口,瞬间就给怔住了。且说这香分好几个层次,似有若无是沁人,耐人寻味入脾;遐迩绵长是撩人,挑拨情欲入肾;馥郁芬芳是迷人,置身仙境入肝;忽浓转淡是醉人,饮鸩止渴入肺;厚重霸道是熏人,蛮横窒息入心。闻香有如吸毒,迷恋它的幻影,一往而深,吸一口仙气呼出一缕阳魂。这小小香囊里放的是什么迷魂药,我原料是潜龙香干花,由此看来怕是那小贱人又在耍花样!
      我揪着拴一扯,细碎的褐色泥土翻滚了出来,我这一瞅险些以为是大便,小心一闻才明白是土。一鼻子沙土呛得我直咳,般若嗤笑了声走到我身后,手攀到背上来像是要给我顺气,我刚要纵容自己感动就险些昏死过去。这孙子哪是帮忙分明趁乱下毒手,“啪啪啪”声声击得我几乎吐血。
      “你拆它做什么!”他看到我失手撒下的香囊,夺过去命令道“你进去穿衣服去。”
      我捂着胸见他走到黑色洋槐下,抓起把土就往那香包里塞,真是奇怪这潜龙香不香,入土之后反而奇香无比,也罢,留在身边当樟脑丸也好。再看手头的衣服,花色颇为眼熟,不正与那香囊一致?这样一来他往里塞土的用意,是不是在骂我草包土包啊?
      正想着般若就回来了,问我怎么还不换,我有些芥蒂扭捏着不动。
      “你要不穿这身寿衣可就得当抹布咯。”
      这话恶毒,我刚要反驳他又说“你不懂,送礼人最希望自己送的东西主人能用一生,我说这是丧服,这里头的情深意重你要明白。”
      我瞪他,因为词穷只好用眼神谩骂。
      我对新衣是不习惯的,银白青衫斯文但穿在我身显得像只馄饨,自觉地换上般若扔过来的布鞋,看他得意地揽头发。我常纳闷这人娘们儿气息重,女人爱惜自己的秀发好比男人爱惜自己的子孙根,时时勤抚弄盼望他人的手也来爱抚;假使角色互换一下,那就显得有点意味深长了。
      更衣罢,一青一白宛若刚洗完温泉的白娘子跟小青两人走在乡间,说起正事。
      “般若,你说我到底怎么出去呀?”求人好比求神态度决定结果。
      “哼,我又不是佛干嘛提他普度众生?你信不过我去找他!”
      翻脸,他又翻脸!这娘们儿没事就喜欢翻脸!我忍着火说:“信得过信得过!比佛还佛,是佛神!求求您,除了您我再没别的希望了!”
      许是他觉得我态度诚恳颜色和悦起来,“是了,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这尘灭湖算个屁,它妈我都不放在眼里! 你先发誓出去后祖祖辈辈烧高根香磕头拜我!”
      见我答应般若笑得痣都飞到脸上去了,得意地直点头“冲你三根香。”
      “20多年前有个年轻人,他是人,因为洞悉天机被抓到阴间尘灭湖里。最初情况同你一样没有任何人理他,因为阴人的眼睛是吸光的,他们只看得到发光体,而阳人不过是肉包血所以大家都看不见他。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人的眼睛里有他,那就是你香喷喷的般若爷了。”这时迎面走来一对乡里,扭扭捏捏小情人的模样,想必他们也是真看不到我否则不至于当着人面有伤村风。但是般若应该是阴人呐,即使有双阴阳眼,同村的人理当也能看到他呀,是何原因让方才两人对他也视若无睹?
      “那你还是不是人?阴人?”
      他答非所问:“他告诉过我,在这阴人间只有五个人能够看到一个异人,父母、伴侣、孩子、神以及来世自己。在阴间只要能找到这五个人,就能重塑一个真正的阳人。
      现在你知道要做什么?”
      我听得有些糊涂,当时的我从没考虑过自己跟他人的关系始因,原来缘定不止三生,有些人的纠葛是生生世世的所谓永远。何止阴间,阳间亦是如此,能遇到那五个人是福气,也许是你错看谁是知己切莫怨天尤人说老天欺负你,冥冥之中已经派人来陪你。
      “那你是我的谁?你已经看见我了呀!”我兴奋地看着般若,寻找着认同。
      只见他略微愣了一下,转眼花容又堆上笑意,“我又不是阴人。”
      他不是阴人还是阳人么?我连忙问:“那你是什么?是因为看到了那人,还是那人把你变成这样的?”
      谁料他不置可否地背对我,说起另外桩事:“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并蒂莲。除了并蒂莲你还见过别的两生花么?”
      并蒂莲我见过,要说两生花嘛,两花生我倒常吃。般若见我又接不上话,还是自己继续:“孤挺花、六出花、雪铃花、金灯花、红花、合欢、水仙、风信子、朱顶红、君子兰、文殊兰、水鬼蕉、晚香玉、天门冬目、夏雪片莲、曼珠沙华……”顿下般若暧昧地一笑,“民间管这种共蒂多萼的情况叫做‘并蒂’,最好看的要说双头并蒂,又叫两生花。
      两生花前世是最孤独的灵魂,老天开眼许他的影子投胎相伴,共赴生死。其实世间苍生归根到底是独自一人由生往死,落魄时切莫妄自菲薄艳羡这两生花,只因时间太久了你早记不清,谁是你两生花上另一朵了。这五个人中你第一个会遇到爱人或者朋友,但他不会救你。”
      这话说完,他的表情有点幸灾乐祸,我当然不悦,“那我岂不是不能出去了?我现在到底算什么?不是阳人么?”
      般若轻笑了声,答道:“你现在是阳人”
      我此刻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着般若,他笑着回答我:“很快你就会知道我什么意思了。”
      也罢,正事要紧。我问:“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更快地找到那五个人?我在这儿已经三天了都没有别人看到我!”
      “等,你在找谁,谁也在找你,不如干等……”他抬头注视天海,不知何时海水已污浊昏沉起来。
      “这两天会有一个人来。“般若眯起眼,那混沌的天海似乎正在像他诉说什么,而他也难得的深沉起来。

      这天回到般若的屋子,我才想起好久没吃东西了,不料般若非说是自己茶好,娘们儿脾气又犯了一定要泡潜龙香茶给我喝。这时天都黑了,他拉着我来采花,叮嘱了一定得是“两生并蒂”的,说多朵并蒂的“压根就是是葡萄。”
      对这人的行径我已完全不做评判,完全顺从,所以即便帮他摘毒花然后自己服下也无所谓,我隐约觉得他真不会杀我。夜里看这乡野哪里不是人间,路边有房、院里有树、也有炊烟人家升起。假使此生不曾到过这里,我决不会料想没有月亮照明,夜里周遭生灵竟会幽幽地发亮、如此通透。活命也该如此,寻找不到光明便自己制造光明;寻不到佛就立地成佛。
      在这里对他们来说也许什么也不缺。
      般若捧着木桶进来,我想这就是桶神了,他往桌子上一放,给我撮潜龙香花蕊含在嘴里。然后把刚摘的花去了蕊全撒进去,真是瞬间融化一点不剩,继而屋内香气满溢,他边撒边说:“这算教会你怎么做毒药了,记得潜龙香毒就毒在香上,这茶也毒放的时间长了香气散了也就不毒了,斯毒花蕊能也压住。要是从小当水喝长大了就是活人参了,唐三藏肉白送都嫌膻气!呜呼哀哉,可惜我吃素。”
      我冲他笑笑,看着清清的水突然记起件事,道:“你这水是哪儿来的?我没见到附近有池塘啊。”
      “你笨成这样能知道什么?这洞天里除了阴人还有只食人凶兽,终日潜在血泊里,这血泊呢是唯一的水源,就在附近一处屋子里。那兽稀世乖戾,平时那间屋子都锁的死死的唯独打水时开,打水在这是大事一月一次绝没人敢独身做的,即便这样每年都被咬死十几个。所以我说漫山遍野是饿鬼,夜叉放你居心叵测。”
      我问般若既然那东西那么害人为何不杀了它。
      “啧啧啧,杀了它谁来吐水呢?那是镇天神兽呀,大概就像龙子蚣蝮之类的吧”,般若把桶推给我说“喝吧。”
      不是我矫情,所有见过脚盆的人都没办法尽兴畅饮,我边喝边问般若自己为什么不喝,他回答地干脆“傻子才喝这个。”
      见我憎恶地看他,又说:“你别误会,我说你傻不是在骂你,是在肯定你。我是见你好像出门太急忘记带上脑子,所以希望能帮你补补。”
      “谢谢你的好意,我没误会。”我不气,不气才怪!这娘们儿竟敢如此奚落我的血性!
      般若也是个人物,明知我不乐意还笑脸相应,凑近了拿桃花痣招呼我道:“要是我能跟你换下脑子才好呢,这样我就没有烦恼,”我想这人难得说了半句好话,另外半句是“因为我可能根本不会思考。”
      我紧紧抓着桶,恨不得用力砸过去,但我知道不方便再像刚来时莽撞了,我发誓自己是站在桶神的角度去容忍、包含这小贱娘们儿的,咱们的度量自然不同凡响,咱们这个等级的人志不在一时口快。敢问志在何方?哼,我就喜欢看他跪在地上给我跳舞……

      许久,“哗啦啦”一片雷似的巨响,外面不知是风是雨“唰唰”地掀起一阵狂澜。
      “你听,”般若不看户外反而凝视着我说,“他又在哭。”
      “谁?是谁在哭?这阴间也会下雨啊?”响雷“喀喇”把我的耳朵震得生疼,不得不大声说话。
      般若却不为所动,还是那么斯文的态度回答:“阴间没有天,不放晴不落雨,那是他又在哭了。他总哭,把肺都嚎渗血了还是哭。”
      “般若!他是谁呀?”我怕他没听清大声喊。
      “我告诉你,你们阳间刮风是天帝老儿放屁、下雨下雪是小号跟大号、雨夹雪呢是拉稀。那你说这打雷是干什么呢?”他回答时带着笑意。
      “他是谁呀!”我扯着嗓子喊。
      对面的般若却忽然狰狞地大笑起来,“打雷是他那儿抽筋!”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成一滩五颜六色,“般若!你告诉我他是谁!”
      我蹭地蹿起来冲他大喊,却看见那堆混乱的色彩里渐渐成形的一只红眼怪兽,它接近我怒视我,怨恨的眼神咆哮的声音。它的血盆大口就在眼前撕拉着粘稠唾液,它的喘息沉闷压抑。突然它似乎就要窒息,直挺挺着胸脯惊恐哀鸣——一声清冽的脆吟,如同鸟叫一样宜人,我没眨眼盯着看它怎么是只嫩黄的娇凤鸟?那可人的小嘴动个不停,唱个不停……

      我一震惊醒,记忆里有个名字一直没人回应“佛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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