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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扬帆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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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城的最后几日,张明义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他展开信纸,父亲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映入眼帘:
“吾儿明义:
刘世伯来信已阅,欣闻汝于宋城见闻日广,思虑渐深,甚慰。仕途经济,非闭门造车可得,游学之益正在于此。勿需顾虑家中,亦不必急于归京。江河万里,皆在脚下,当继续前行,亲历亲闻,方不负少年志气。”
读到此处,张明义心中已是一宽。然而,信的下文,更是直接说中了他心底一丝难以言说的隐忧:
“另,闻汝偶遇李家女,此亦寻常,不必过于挂怀。婚事既定,自有礼法规程,汝当下之要务,在于砺志修身,而非困于儿女私情。李家那边,为父自有计较,一切待你游学归来再议不迟。男儿志在四方,勿以此等琐事为念,徒乱心神。”
父亲的这寥寥数语,如同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那点关于未婚妻的微妙思绪。信中透露出的从容与掌控力,让他明白,京城的一切,父亲都安排妥当,无需他此刻分心。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父亲的支持与理解,以及那句“自有计较”,让他彻底放下了包袱,更坚定了他继续游历的决心。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更远的南方,心中已无旁骛,只剩下对未知旅程的期待。
几个月时光倏忽而过,到了张明义即将离开宋城的日子。刘通判竟不顾官身体统,亲自在漕运码头旁最负盛名的“望河楼”为他设宴饯行。此举非同一般,引得码头上来往的官吏商贾纷纷侧目,暗自揣测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能让素来严谨的刘通判如此看重。
宴席不尚奢华,却极尽诚意。桌上皆是宋城特色,河中鲜鲤、本地时蔬,佐以温和的黄酒。酒过三巡,刘通判屏退了左右,只留他与张明义二人临窗而坐。窗外,漕船如织,纤夫号子声与商贩叫卖声交织,汇成一幅鲜活的民生画卷。
刘通判望着窗外,目光深邃,良久,他转过身,亲手为张明义斟满一杯酒,然后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感慨:
“明义啊,还记得你初来时,我视你为故人之子,是需我照拂的世侄。但这半月来,观你处事,听你言论,察你心性… 如今,在我心中,你已是我刘某人可以平等论交的忘年小友了!”
他举起酒杯,目光灼灼:“今日以此酒为你饯行!他日你若鱼跃龙门,步入朝堂,定要记得今日在此地——在宋城这喧嚣的漕运码头上所看到的民生百态,所想到的经济之要,所悟出的实务之艰!”
他的声音沉厚而有力:“勿忘实务之本! 无论将来你身居何位,手握何权,都要记得,这码头上的每一袋粮食,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身影,才是社稷的根基。庙堂之高,其策若不能泽及此处,便是空中楼阁。”
这番话,语重心长,已然超脱了官场应酬,是一位务实的长者对看好的后辈最真挚的赠言与期许。
张明义心中震动,起身肃立,双手举杯过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世伯教诲,字字珠玑,小侄铭记于心,永志不忘!他日若有所成,必源于世伯今日点醒之功!”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窗外运河汤汤,仿佛在见证着这份跨越年龄与阶层的知交之情,也承载着一个年轻士子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坚定信念。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宋城码头。张明义一行人的行李已被稳妥地安置在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上,这是刘通判亲自吩咐安排的官船,既舒适又安全。
张明义立于船头,向着岸上来送行的刘通判及其随从深深一揖。刘通判抚须含笑,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开船——”船老大一声悠长的吆喝,船工们撑开长篙,客船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滑入运河主道。宋城的城楼、屋舍、人流渐渐在视野中缩小、模糊,最终融入了水天一色的背景之中。
船转入更为宽阔的南下河道,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张明义没有进入船舱,依旧独立船头,任凭略带水汽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袂。他凝视着脚下滚滚东去的河水,心中感慨万千。
在宋城的这半月,他亲眼见证了这条大河如何成为一座城市的命脉——它承载着漕粮、货物,也承载着无数人的生计与梦想。它时而温顺,滋养两岸沃土;时而咆哮,需要人们筑起堤坝小心应对。刘通判治理此地,诸多政务皆围绕此河展开,水利、漕运、税关、民生……无不与此水息息相关。
“水,至柔至刚,善利万物而不争,然其力亦能崩山裂石。” 他脑海中浮现出老子之言,但此刻的理解却远比书本上深刻。“所谓‘不争’,非是无力,而是无需去争。因其居于百谷之下,自成江海,万物莫不归附。为政之道,或许亦当如此?”
他联想到自身,若想将来有所作为,是否也当如这江水,先积蓄力量,深谙底层运行的规则,方能最终汇聚成势,奔流到海?
就在他对着江水出神,对“水德”与“政道”的运行规律有了更深一层领悟之际,并未察觉,在下游另一座以学风鼎盛、书院林立而闻名的城市里,一位与他年纪相仿、才学心性皆堪称对手的年轻人,正在某座书院的阁楼上,同样凭栏远眺着这条连接彼此的大河。
命运的航道已在眼前展开,他今生的知己与劲敌,即将在下一段旅程中登场。而此刻,张明义只是沉醉于这天地之壮阔与哲理之幽微,轻声吟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吾辈亦当如此啊!”
客船顺流而下,载着他的思考与憧憬,驶向新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