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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 早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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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午夜梦回,她蜷缩在寂静的黑夜里,无声无息。
除了寂静,什么也不剩。
而这时她就会打开书桌前的灯,让它溢散出暖洋洋的黄色光芒。她就拿起笔,娟秀的字一点一点铺开在纸面上——
谢雪炎。
雪飞炎海变清凉。
他在她的笔下栩栩如生,他鲜活的诞生,存留在她的心里,梦里,是她永远奢求不得的那颗朱砂痣。
而如今,他就站在她的十步以外,她只需要抬起头便能看到,只需要略略走近,便可以触碰。
“谢先生!”
清脆悦耳的声音落入耳畔,轻灵快活的小姑娘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眉眼弯弯,艳若骄阳。
那是她赠与他的第二件礼物。她给了他一个故事,送了他一个暖阳一样的小姑娘。
姑娘名叫傅亭亭。
安晓仍然记得自己写下她的故事的时候怀着怎样歆羨想往的心情。她是故事外的人,是创造一切的真正神明,所以她注定如此刻一般,远远看他一眼,再默默的收回视线。
然而那双布鞋慢慢的靠近,最终停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就看见他漆黑的瞳。
——“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照亮她孤独的,恐惧的黑夜的光明,此刻站在她眼前。
“这花怎么卖?”
她才看见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娇俏的小姑娘。
“那是鸢尾花,四文一束,十文三束。”
“凝烟凝烟,你看这个!”傅亭亭拉着另一个姑娘的手蹲下来,指着她花担里娇妍的月季花。
那名叫凝烟的姑娘也低下头看:“真好看!——亭亭,你前几日还同我说,你们这儿集市上没有卖花的呢。”
安晓说:“我是最近几日才来的。姑娘若是不常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凝烟姑娘倒也不大计较,只是继续看她花担里其他的花。
良久,她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三束。”
安晓刚把视线从谢雪炎身上收回来,看着面前姑娘出手阔绰,还意犹未尽的模样,突然觉得好像从自己的世界回到了现实。
傅亭亭目瞪口呆:“凝烟……你、你买这么些花儿,带回家去都蔫儿了呀。”
凝烟姑娘一皱眉,责备的看了傅亭亭一眼:“我来这儿也没给你带些礼物什么的,这些花儿买过来自然是送给你的。”
傅亭亭连连摆手:“可是我屋子里摆不了这么多花呀。”
凝烟姑娘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挑些喜欢的留下便是,其余的扔了不就得了?”
安晓目瞪口呆。
傅亭亭一跺脚:“你这是铺张浪费!”
凝烟姑娘听她这样说也不乐意了,眉毛都扬起来:“我好心为你买礼物,生怕你不满意,才买了这么多,你竟然还、还不领情!”
安晓:……?
“我今天就要买这么多!”说着她便拿出荷包开始数钱。
安晓贴心的说:“三十五文钱。”
傅亭亭气结:“你……”
“好了亭亭。”最终还是谢雪炎出面调解,“凝烟姑娘是客人,……算了吧。”
小姑娘心满意足的抱着她的花扬长而去。
谢雪炎却故意落后两步,歉意的笑:“抱歉,姑娘。今日倒是给你添了麻烦。”
安晓觉得沉寂了十几年的心似乎突然开始疯狂跳动起来。
她低下头想说句客套的话,却猛然惊觉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须臾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总是想要他看见最完美的那一面,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谢雪炎似乎看出了她的尴尬,然而犹豫一瞬,还是问:“姑娘……冒昧问一句,这糖葫芦是,哪一家的?”
安晓一愣,怔怔抬起头,指向李家哥哥的摊子,说:“是李家哥哥给的。”
“多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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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送他走远,默默的一口口吃完了手中的糖葫芦,等到日薄西山,集市上行人渐渐少了,便也离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安晓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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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磷,安磷……”
“小安磷......”
然而她却分辨不清,她在这里,到底是谁。
就像每每她登上小山的山腰,都能听到忽远忽近的呼唤声。她下意识想跟过去,可是又不知道跟过去会发生什么,她又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只是漂泊的魂魄,寄居于此,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她这时就总会想起他。
想象他的安慰,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她会想要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会说什么,也会有去找他,去接近他的冲动。
然而她从不会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清醒的知道,他们注定相隔两段,不必徒增感伤。
至少在这个名叫梨花镇的小镇子里,他会幸福快乐的过完腥风血雨来临前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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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终安晓还是停在了他家前。
一夜无眠,天空初初显现鱼肚白,春华初发蘖芽的日子,蒙蒙细雨为宁静的村庄氤氲了薄雾一层。
她看着老旧木门,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然后那扇门从里面被打开,他提着一盏灯走出来,正正看见了她。
她站在雾里,清瘦的脸颊上划下雨点儿,布衣微湿,圆而大的眼睛愣愣地看向他。昏黄灯光渲染了雾里的冷白,她沉静的眼睛被暖黄灯笼润色出了丝丝缕缕的光芒。
“……姑娘?”
安晓回过神,显得有些局促,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开门走出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一把伞递到她手里,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他微微笑了,说:“姑娘,春寒料峭,万不能淋雨。”
她默默撑起伞,也笑了:“……谢谢先生。”
他踌躇片刻,试探着问:“姑娘五更便起,可是……心中有烦扰?”
安晓握着伞,垂下眼睛,半晌说:“……不足挂齿。”
她那一刻心念急转,想到了很多。譬如她可以用一早便编好的那个故事来搪塞,譬如她可以谎称走错了门——然而那双眼睛澄澈,温柔,和她梦里的如出一辙。
她想,她的谎言太丑陋。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所以最终她只是说了四个字。她就知道,他不会再问。
两厢静默。
谢雪炎问:“姑娘家住哪里,离这儿可远?”
安晓说:“在山上。”说着指指身后。
“在下谢雪炎。在梨花巷阳春学堂教书……”他顿了顿,看了她一眼,“若姑娘有何难处,可来此处寻我。……在下自当尽力相助。”
安晓并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只是那一眼那样清明,似乎穿过了重重迷雾,看透了她的一生。
安晓低低的笑,最后直直看进他的眼睛:“谢先生安。我叫……银红。”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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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不想再逃避。
安晓看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一个声音轻轻的告诉她:你是神呐。你和他们,都不同。
最终视线停在阿花姐姐身上。
她想起昨日阿花姐姐同李家哥哥谈天,幸福的告诉他:“我下月便要成亲啦。”
百姓婚礼并不需要太过盛大,何况世道益衰,更是一切从简。故而阿花姐姐仍然坚持每日来集市,说是要为自己再多攒点儿嫁妆。
然而安晓其实一直都知道。
知道今后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她看到阿花姐姐满身伤痕,看到她的恋人酗酒成性,甚至要拿她去抵酒……阿花姐姐再也没去集市。她卖首饰积攒的嫁妆全被她的丈夫拿去买酒,赌博……而最终,她看见阿花姐姐戴上仅存不多的银饰,一条腰带吊死了。她再没露出那样好看的笑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死了,甚至薄情的丈夫连坟墓都不肯为她立……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她曾经看到过卖糖墩儿的李哥哥家里有罹患重病的母亲却没钱医治,他离开过梨花镇,打过零工,拉过马车,抬过轿子,可是拿到的钱总是少得可怜,每天奔波回家却笑嘻嘻对母亲说,阿娘的病有治,他已找着了名医,只是一时半刻抽不开身;她也曾经看到梨花斋的店主刘大叔提着亲手做的糕点送给倾慕的姑娘,却见她转手送了别人……
众生皆苦。
她是神明。她是怜悯众生的那一个,她不是卖花的小姑娘。
“小银红,怎么啦?这样盯着姐姐瞧?”
她回过神,看到阿花姐姐的笑,也回以一个腼腆的笑,什么也没说。
可低下头却看到花上已沾了莹莹水珠。
是晨露吧。
她使劲儿揉揉泛酸微湿的眼眶,若无其事地挤出一个笑,口中依旧朝着过往行人:“先生,买花么?”
面前一双布鞋停在她摊子前面,问她:“这鸢尾花,怎么卖法?”
她蓦然抬起头,看到那个午夜梦回见了无数次的身影。
他总是像一道光,在她最无助最孤冷的时候,笼罩她的躯壳。
“谢先生?”
她眼眶湿润,盈满水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流下泪来。
然而她不等他开口,便笑了,同他介绍:“那鸢尾十文钱一束,十五文两束。先生要送人么?”
那人笑了笑,只说不是。
“那便给我来两束罢。”
她应了一声,将花规规整整放在一起,递给他。
“谢谢。”他也回以一个笑容,接过花,又看着她,欲言又止,“……姑娘可是,在想家?”
——集市上多了个卖花姑娘。常来的人都知道。
她叫银红。那是个有些清瘦的小女孩,正是豆蔻年华,依稀可见稚嫩。
这儿的摊主们有时同她闲谈就知道,她父母本也靠卖花谋生,而那日按例去集市里卖花,却遇着山匪惨死山下。
姑娘说起这事情来,平平静静的诉说,没掉一滴眼泪儿,就好像是在讲不相干之人的事情——要是忽略她微红的眼眶的话。
故而谢雪炎稍加打听便能得知她所编造的这个故事。她并不意外。
“家”。
那是一个于她而言,极遥远的事情了。
所有的温暖与爱,同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名叫银红的小姑娘一般无二——从十四岁那一年的暖春开始,再也抓不住一星半点了。
安晓看着他,依稀回忆起十五岁时写下他的故事,想象他的体温时候的点滴心情。
也想起梦里他也是这般模样,俯下身,抚着她发顶,告诉她,要学会一个人也自得其乐,要记得世间美好,要记得……他始终会陪在她身边。
陪她长大,陪她走过没有家的风风雨雨。
最后梦醒,空调的冷气蔓延在屋子里,氟独特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看着窗外的生机盎然,看着屋里静默无声,恍惚才能从梦里的虚幻走出来。
回到她厌恶的孤独和冰凉里。
谢雪炎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她所创造。
也是她单方面的爱人。
安晓看着他。
他站在阳光明媚处,淡金色的光晕柔和他一切的轮廓。
安晓痴迷的,恍惚的伸出手,却又怯怯的收回。
是梦吗?
如果是梦,是不是她触碰到他,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她不愿醒。
“银红姑娘?”
安晓惊醒,看着他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
她来不及恐惧。
这是怔愣。
温热的,轻柔的。
——不是梦。
“冒犯了。”他拱手,解释道,“抱歉,方才见姑娘似乎神思恍惚,在下忧心姑娘身体有恙,这才作出那般举动……望姑娘宽恕一二。”
“先生……”安晓睁大了眼睛看他,喉头似乎被什么梗住,发不出声。
她只能朝他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梨涡浅浅。
然而却又不断的有温热的液体从她脸颊划过,一滴一滴,全滋润了花担里的鲜花儿。
她就这样奇怪的又哭又笑,最后她只是说:“……我没事的,谢先生。”
谢雪炎看着她情绪的倾泻,只是温和的抚着她的发顶,一如梦中那样安慰她。
最后什么也没有问。
那人早已经走远。
安晓冷静下来,却无暇回味方才的复杂情绪。
她只是擦干了泪,看着阿花姐姐和李家哥哥,连带梨花斋的店长刘大叔也围上来,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啦,拿吃的逗她,让她不要再难过……因为今后,她有家人。
梨花镇的大家,都会成为她的家人的。
她不再会是孤单一个人啦。
安晓特别庆幸。
她觉得她是很幸运的。
这些人也许在她笔下只用“民风淳朴”四个字便草草带过。然而她又怎么能想到,这样四个字,带给今日的她多大的意义。
“你不再是孤单一个人啦。”
天知道这句话,她在现世等了快十年,也没有等到一次。
等到日暮,安晓呆呆跪坐着,仍是盯着阿花姐姐出神。
她在犹豫。
她知道,她不能做出违背天道的事情。
这是她自己一字一句定下的规则。
神明拥有强大的力量。所以身为神明,不可以干涉凡俗之人的既定命轨。如此,天道方有常。
所以,原本的故事里,世界仅剩的神明安磷,从没有做过干涉天道的事情——毕竟,天谴,总是让人闻之变色。
连安晓自己也不曾想过,究竟会是怎样的天罚。
未知令人恐惧。
可是……阿花姐姐待她那样好,给她的是她二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温暖,她舍不下她。
当她真的深陷其中,规则就变得冰冷。
“晓晓,晓晓……”
她想起母亲温柔的呼唤,想起小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子旁吃着饭,听她兴致勃勃的讲学校的趣事……
那时候内心填得满满的感觉,与如今如出一辙。可她竟要看着那些带给她温暖的人,一个一个陷入泥潭吗。
她只觉背脊一凉,却仍是不知如何是好。
可笑这分明是由她创造的世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夜幕,她一步一步攀上梨花村背后的小山,这挣扎也没结束。
她很想知道,此刻,如果是他,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