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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梦与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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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起连续一周都没见到施谷风。
这人平时无所事事的样子,让信起潜意识地认为他做的是自由职业,虽然他现在帮前山一些店家送货,不是每天都有活计,当然也不能说职业不自由。
信起推开屋子西面那扇窗户,窗户左扇有一块玻璃更换过,带着新色的玻璃在老旧的窗框上格格不入。不过信起不在乎这些,对面那扇窗户好像很久没开过了。
信起大伯家的房子进深比施谷风家的长许多,这就导致信起能够从房间的窗户看见他家后院,包括那扇朝南开的窗户。
山里穿堂风很猛烈,所以信起常常能看见深蓝色的窗帘从施谷风的窗框里面挣脱,肆意地在风中飘荡。
他是如何知道那是施谷风的房间还得从一周前那次楼顶对线说起。
信起发消息给施谷风,答应了他要带他去春游的邀请,咳咳,姑且算是邀请。他脑子里想着出走当天途经的景色——没有翠绿的田野,也没有樱花、江水和红日,他只看见吐着白烟的烟囱和枯黄的草木。
他明知道还没到春天。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倚靠在窗边的桌沿,失神地望着对面飘扬的窗帘。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窗框伸出来,施谷风一只手撑在窗框上,一只手把窗帘拉回来。
施谷风一侧脸,和信起的视线撞在一起,他撒开右手抓住的窗帘,用手挡开左边的,对发愣的信起眨眼。
“早上好。”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早上那点信起称之为把柄的事,人畜无害地笑着。
信起头一次没有躲开,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也没跟他抬杠,比如“你管上午11点叫早上?”
“早上好。”他只是这样回答。
然后信起一直等,这都下周的周四了,这人还是没有出现,仿佛那次关窗就穿越回另一个次元了一样。
消息也不发,整天也不见人。最让信起想不通的是,这人天天在信家饭桌上必提的名字,几乎在这几天没出现过。
要不是每天晚上隔壁院子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车声,信起都要怀疑关于施谷风的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了。
他从窗户探出头,山风捎带来了不知名的花香,春天已经到了。
他最终还是点开那个小埋头像的对话框。
「在哪儿?」
施谷风没回他。
信起感到没来由的失落。他爬上楼顶,晌午的雾气散开了一些,能够模糊地看见山底下的村庄。
大青山对面是矮上许多的小青山,再往外就是一些丘陵。山与山之间的河谷和小块平地是人们的居所与田野。
信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没人带着就不能自己去吗?还非得等,真是浪费时间。
他心情舒畅起来,连忙下楼回房间穿了件薄袄,拿上手机。跟店里柜台后面的信楚楚打了招呼,就沿着门口那条水泥路下山了。
他双手放松地揣在衣兜里,懒洋洋地走着,任由晌午的太阳把身上烤得暖暖的。
快走到山底,村落和田野逐渐从薄雾中显现出原本的色彩与轮廓。一些低矮的烟囱飘出袅袅的炊烟,和山边的雾气搅和在一块儿。
油菜花肆意张扬地开放,整个大地都呈现出金黄。狭窄水泥路在田野里纵横,最终汇集在一起,又蛛网般地通往人们的房屋。
信起眼神好,隔着老远就认出来了田间水泥路上停着的银白色皮卡,施谷风正倚着车门跟地里的老乡攀谈。
信起蹑手蹑脚地从后面靠近。老乡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他生怕中道崩殂,挤眉弄眼地把食指比在撅起的嘴前。
施谷风顺着一脸疑惑的老乡的视线看向自己身后,跟鬼鬼祟祟的信起眼神一对上他就笑了起来:“真巧。”
信起半路被发现,也没有了继续玩下去的念头。他揣着兜吊儿郎当地说:“不巧,我跟着你来的。”
施谷风愣了,随即咧开一个坏笑,“那你跑挺快哈。”
“不是说带我领略真正的春天吗?”信起懒得理他的无聊玩笑,“你人呢?”
施谷风拍了拍车门,“这几天送东西呢。”
“送啥啊?”
这几天都不见你人。这句他忍住没说。
“肥料种子什么的,”施谷风扭脸对地里的老乡一笑,“该播种了。”
“正好我今天上午的送完了,带你转转吧,看你一天闷在家里也挺辛苦的。”施谷风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信起手刚拉开车门,就听施谷风有些诧异地说:“你上来干嘛?”
这下信起也蒙了,这人该不会真让他追车屁|股后边儿吧。他尴尬得使劲拍上车门,小声道:“不给坐就不给坐嘛,小心眼。”
施谷风听见,嗤笑出声,“车上很多东西一晃就过了,根本看不清,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发动车子,开到最近那户人家的院子里,下车跟主人家打了声招呼。
信起看他从农户家里向他走来,头上戴着一顶牛仔鸭舌帽,背景还伴着几声杂乱的狗叫。
施谷风飞快走到他跟前,也把手揣进外套中,问他:“怕狗吗?”
“这儿的狗打疫苗了吗?”
“说不准,有些小狗没来得及打。”施谷风好笑地摸了摸脖子。
“那我们不走人家边上。”施谷风转身沿着这条路向前走。
信起快步跟上他,“所以你要带我看什么?”
施谷风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现在周围的一切都是我想带你看的。”
“就这?”信起不屑地噘嘴。周边都是高低不一的农田,一点都不像梦里和电视里那样平整,有些田还长着杂乱的杂草。
他想了想,不死心地问:“那这里有樱花吗?”
“樱花?”施谷风摸了摸下巴,作思考状,“没有,这里只有油菜花。”
信起不说话了,他以为春天的一切就像那个梦里所见的一样平整的田地,漫天的樱花,翻涌的江水。
施谷风注意到他忽然不接话了,停下脚步转过身站在他前面。
专注失落的信起一个没注意,鼻梁狠狠磕在施谷风的下巴上,疼得他泪腺爆炸,泪花飞速模糊了视线。
“草!”他忍不住爆粗,捂着鼻子蹲了下来。
施谷风也蹲下来,揉着下巴,“谁让你不看路啊。”
“谁他妈教你突然停人面前啊?”他抬头瞪面前一脸笑意的男人,然而此时泪腺彻底失控,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中滚落。
他不仅自己愣住了,还清楚地看见施谷风的笑僵在脸上。
施谷风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
他欲言又止。
信起都能知道这个大脑通着直肠的蠢货在想些什么,八成就是一个男的怎么这么娇弱,碰一下就哭了。
他猛地站起身,企图辩解,在这人面前挣回不知道几百年前就没了的面子,“我不是……”
结果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落在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耳边清楚地响起施谷风的担忧的呼喊。
“信起!”施谷风紧张地搂着他,手上的力气也用得不轻。
信起抓着施谷风胸前的衣服,缓了一会,终于回过神,发觉自己的肋骨都在发出临终前最后的尖叫。
施谷风看他神色稍微缓和了,“你没事吧?”
他使劲挣开那双有力的胳膊,无奈极了,揉了揉手臂,“大哥,您再用力点我可就当场归西了。”
施谷风松了口气,无所谓地道:“没关系,我给你出殡。”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信起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施谷风半蹲在地上,听见他说的话,也跟着笑起来。
“喂,别笑了,”信起最先止住,伸手拍了拍施谷风的肩膀,“我俩在大马路上傻笑总觉得跟智力正常人不在一条道上。”
他向施谷风伸出手,“快起来,不是说好了看那破春天的吗?”
施谷风轻轻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地面站起来,“那也得你愿意睁开眼睛去发现春天的美才行啊。”
信起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长长地舒了口气,想了想,自己确实对春天有着公式化的憧憬。
他是受到那个关于春天的梦驱使才来到这里的,虽然梦里也有不美好的存在,但恰好衬托得美好的东西愈发美好。他一直憧憬着梦里的景色,梦里的气味,梦里的感觉。
他跟着施谷风继续沿着那条粘着棕黄色泥巴的水泥路向前走。道路的左侧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金黄色,风一吹,那些微小的花瓣被拂落,轻轻歇在信起和施谷风的肩上,头上。
信起轻轻地把它们拂开。
“你觉得油菜花好看吗?”施谷风冷不丁问道。
“一般吧。”
“从山上看要好看些,一大片金黄。”信起看着大青山顶回答。
“我觉得油菜花不像是花,”施谷风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它更像是……怎么说呢,一种预言。”
信起不知道花和预言有什么相关,好奇地看向施谷风的脸,安静地等待他解开谜底。
施谷风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怎样措辞比较妥当,然后勾起嘴角道:“预示着这里夏天会迎来一场丰收——花开的地方会结出果荚,到了夏天的开头,就成熟了。”
他温柔地看向信起的眼睛,平缓地说道:“所以它不仅仅是花而已。”
不仅仅是花,还有收获。像是在说眼前的的所见,又像是在说其他的。
信起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由得怔愣住。花不是花,是果实的预兆。花朵不仅可以用来观赏,还能够鼓舞人们在依靠往年收成过活的时候,心里充满期望。
农人一定爱惨了这金黄的花朵,它们预示着好收成。
听施谷风这么一说,眼前这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仿佛都加上了滤镜,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路右侧的汩汩水声吸引了信起的注意,那只是一条窄而浅的水渠,里面流淌着清澈的水流。
又是一阵风,轻薄的黄色花瓣先是跟着风走了一段,又像是跟风闹了别扭,直直地栽向水里,头也不回地随着潺潺的流水奔向视野尽头。
信起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抬头看天上白苍苍的太阳。眼前的一件件事物都缓缓与那个梦境重合——花、水、山和太阳。
却也不同:花不是樱花,水不是汹涌的江水,山不是巍峨的高山,太阳不是朝气蓬勃的红日。
有什么区别呢,信起自嘲地笑。
他对施谷风说:“谢谢你。”
施谷风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讶,他只是在春光中对信起一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