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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风和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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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会儿又感兴趣了?”施谷风一脸戏谑地用气声说。
信起咽了口唾沫,他感到心忽然跳得很快。施谷风却又等着他的回答,他只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冷漠的“嗯”。
躺在旁边的人支着身子坐起来,爬到床尾盘腿朝信起坐下。
铁架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吱呀”的响动,信起的身体也跟着床体微微晃动。
他跟着盘腿坐起来。
窗外的光把男人波澜不惊的脸照亮,他看见那人碎发下温柔的眼。
“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
信起移开脸略微琢磨了一下,说来也奇怪,陶将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影像竟然也带上了可怕的色彩,也许是施谷风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
明明自己前不久才拒绝了眼前这人主动提出的介绍,这时候又好奇。
他有些忸捏,手掌使劲搓了搓后颈上的肉,打算先从一些容易拉近关系的问题开始。
“你们怎么认识的?上午我不小心听到别人说他已经三十多了,”他抬起头注视男人的脸,“可你才二十出头。”
施谷风表情变得轻松,“我和他是通过萧蔓野认识的。”
“诶?可给人感觉你和他比你和萧蔓野更熟悉一些啊?”
明明上次为了逃相亲,这人带着他跑到陶将家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反而后来见到萧蔓野竟然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连话都没说上。
哦,对了,萧蔓野是他大学一个宿舍的同学。
“因为萧蔓野并不擅长跟其他人交流,或者说,我们听不懂他的语言。”施谷风的侧靠在墙壁上,半个脸埋进黑暗里,眼眸变得更加幽深。
“而陶将能够轻而易举地知道他在表达、在诉求,这是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难以做到的。”
“所以到头来我和萧蔓野的关系在其他人看来还不如和陶将的亲近。”他解释道。
信起在黑暗中抠着自己的指甲盖,觉得这半天也没问到点上,有些气馁地轻轻叹了口气。
施谷风前倾着身子,观察着他的脸,把他脸皮都看得都快烧起来才幽幽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没别人了。”
信起心里鼓了鼓气,和施谷风在夕阳下篮球场那番对话又浮上心头。
可以信任他的,他想,这可是抓着自由人位置不放手的男人。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说,有些害怕陶将吗?”他用余光观察眼前的男人。
“为什么害怕?”
“因为在他眼里我就是透明的。就像透明塑料袋,装的任何小心思都藏不住。就比如我非常讨厌这个人,即使丝毫不表现出来,但他还是能够肯定地说出“你讨厌他吧”类似的话。”
“当然喜欢也一样。”
“简直……”他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陷入恐怖回忆般抹了抹脸说,“太可怕了。”
信起僵住了,今天晚上他就有这种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那个人面前的羞耻感。难怪他跟陶将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至于难以和他对视。
他抱住并搓了搓手臂。
“怎么?”施谷风又凑近了些,饶有兴味地问,“他知道你的秘密了?”
就像猫见了狗一样,信起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没有!不可能!我能有什么秘密?”
施谷风立马捂住了他的嘴,食指竖在嘴前,“嘘——太大声了。”
男人把手松开,难以置信地笑道:“不是吧,真被他看透了?”
“有那么见不得人吗?”他戏谑地笑。
信起还在男人的脸在眼前陡然放大的怔愣中,艰难地缓过神来,不用摸就知道他脸红了个透。
他破罐子破摔道:“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就是……就是——哎呀,你先跟我说说他吧。”
施谷风看见小孩儿被微光照亮的耳朵尖飞快变成红色,还能看见上面细密的绒毛,“还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那我就跟你讲讲他和萧蔓野的故事,你听了可能会对他们俩有一个新的认识。”
故事说长不长,时间跨度也就四年左右;可说短也不短,时光一刀一刀在故事主角的生命线上凿刻出痕迹。
施谷风和萧蔓野同是疏阳师范体育学院的学生,开学正好分到上下铺。
萧蔓野是他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就在他上铺。本以为这个大块头蛮好相处,可是经过不到一天的接触,他就颠覆了人们对他所有美好的印象。
这人根本不配合其他人。
舍友好心告诉他,他的柜子是3B那个,让他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他压根没听到似的,当着其他七个舍友的面直接把行李放进了1A柜里。
然而他在宿舍里个头是最高,体格是最壮的——没人敢真的跟他磕起来,跟他打架讨不到好处。
这些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暗地里搞小动作。例如萧蔓野田径鞋有一只不知去向,洗衣机洗好的床单里夹杂着卫生纸屑,新添的训练没一个人告知他。
上述这些事时有发生。
当时施谷风也懒得管这些,他的正义感从来就不算强的,没必要因为一个怪胎站在大众对立面去,太愚蠢了。
可是这个人就像完全感知不到这些对他的恶意——鞋子不见了就重新买一双,床单重新洗一遍,跟老师提前要好训练表……
他完全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负面情绪,伤感痛苦亦或是低迷,通通离他远去。
冷漠常年霸占着这个人的脸。奖学金都不能令他喜笑颜开。
“没问题吧这人?”施谷风在他大半夜开着强光手电在上铺通宵看书的时候在心里吐槽。
第二天在床沿发现这人通宵了几天晚上看的居然是一本散文集之后,他更加坚定了他俩终归不是一路人。
事情在他们大二那一年夏天有了转机。
施谷风和文学院的程蝶恋爱了。
于是他老是去蹭中国现代文学课。课堂无聊又乏味,他对文字一点兴趣也没有,来这儿也只是为了长着好看眼睛的程蝶。
令他诧异的是,在第二次腆着脸来蹭课的时候他在阶梯教室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上看到了萧蔓野。
这人换下来一身的运动装,按照当时最时髦的穿搭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让施谷风第一眼都没敢认。
“难道他也来约会?”他坐在倒数第三排角落里小声嘀咕。
那节课他既没有跟程蝶谈情说爱,也没有认真跟着老师在识海中遨游,他几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萧蔓野。
“他到底来干嘛的?”这个问题像是一只在他心里抓抓挠挠的小猫,他一定得把它捉住。
下课以后,程蝶后面还有课,拉着他小手指晃了晃,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去上下一堂课。
他拒绝了,从未如此果断地拒绝了。
认真地观察坐在前面那个人,他连程蝶噘着嘴走掉了都没发现。
铃声过后不久,教室很快空了下来,他的视野里不再有其他的阻碍。
于是他清楚地看见那个大高个面瘫男捧着那本皱巴巴的散文集,战战兢兢地走上讲台,绷着脸跟上面收拾教案的年轻讲师说了些什么,年轻男人温柔地笑着翻开他的书安静地聆听。
这时候他才把注意力分散给了那个讲师——那个人很年轻,留着齐肩的头发,打扮得非常时髦。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那个人长得非常标致。他费尽心思只能从自己贫乏的词库中找到这么一个来形容他。
标致——弯眉毛、有生气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还有棱角分明的脸,既美丽又英气。
短暂交谈结束之后,萧蔓野抬眼看见了施谷风。两人一路无话地一同回到了宿舍,在里面打游戏的舍友看见他俩一起回来惊得左手都忘了按键。
其实施谷风也挺惊讶的,特别是至此之后,萧蔓野每到那个老师上课就会等他一块去,风雨无阻。
那段时间他甚至都一度认为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一夜之间近了很多,只是萧蔓野还是不跟他说话。
每次课堂结束之后萧蔓野和那位讲师还会轻松短暂地交谈——这是他对其他人做不到的行为。
当时施谷风的世界观和词典里还不存在同|性恋这三个字,他只是讶异于萧蔓野会主动与陌生人交谈,认为他对学识渊博的人同其他许多人一样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崇拜罢了。
直到后来一些流言蜚语传到他的耳朵里。
“那时候贴吧还正流行,”施谷风收敛了轻松的神色,习惯性地拍了拍裤兜,无奈地突出一口气,“有一次我因为身体不舒服没跟他一块儿去上陶将的课。”
他顿了顿,“我提前回到宿舍,发现他们围在一块儿不知道在看什么,有人拉我一起看。”
“是贴吧里流传的一张图,特别糊,能看出来是个人形都困难。”
“可是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萧蔓野和陶将,两个我都经常见,怎么认不出来?”
信起呼吸都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凝固了,他手指有些发麻,不由自主地掐住指尖,对接下来施谷风要说的话有了一些预感。
男人笑着抬眼和他黑暗中的眼睛对视,语气却平静,“和你在酒吧后巷看到的应该没什么两样。”
那两人披着月光和夜色亲吻的画面又从他的脑海里蹦出来,他快速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等待着施谷风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男人将故事的高|潮和结尾娓娓道来。
当初的他和信起一样,没办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他感到受到背叛似的,把训练完的萧蔓野堵在足球场侧门门口,愤怒极了,问他为什么要搞同|性恋,问他需不需要进行精神上的治疗。
萧蔓野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手舞足蹈的小丑一样看着他。
施谷风觉得很挫败,他以为他们俩之间存在过脆弱而短暂的友谊。
等冷静下来,他一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又不忍心看萧蔓野的笑话——尽管他们没说过一句话。
那段时间贴吧上与萧蔓野相关帖子爆了,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那个温文尔雅的文学讲师的名字。他叫陶将。
他再也没去蹭过那门课,也没有再主动约过程蝶。
听说有学生在那门课堂上质问陶将作为同|性恋难道不感到羞耻吗,还胆敢继续玷污这神圣的三尺讲台。
讲道理,他们认为同|性恋是该被处以火刑的。
他关掉手机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的眼睛失焦地盯着上铺的床板。已经是半夜12点了,耳边不时传来交织在一起的鼾声和呓语,他抬起腿轻轻蹬了上铺的床板说:“你别再去上那门课了。”
上铺传来了翻身的动静,却没人回答他。
但是之后萧蔓野再也没去上过中国现代文学这门课,因为陶将辞职了。
听说许多学生给学校递了投诉信。
之后一年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听到陶将的名字,只是偶尔在贴吧瞥见一眼陈年老瓜,不保真的那种。因为他清楚萧蔓野是一副什么样子,就不会相信人们为了博眼球编造的离奇八卦。
同年夏天,萧蔓野被选中参加田径队的集训,之后会代表学校参加一个很有含金量的比赛。如果能在比赛中拿到名词,他就能跟体其绝大多数同学走上截然不同的辉煌道路。
可是他放弃了去集训,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知道,这人拿了两年奖学金了。
施谷风听到他放弃以后肺都要气炸了,别人怎么都求不来的机会,怎样都不能主宰的命运,这人说放就给放走了。
他抓着萧蔓野那本破旧的散文集逼问他为什么,那人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种名为痛苦的表情。
他咬着牙,眼睛都冒出红色的血丝,好半天才憋出对当时的施谷风来说完全无法理解的一句话:“都不重要。”
“后来呢?”信起听得入迷,迫不及待地问道。
施谷风却卖关子般的,好半天不说话,直到信起用脚轻轻蹬了他一脚才继续说:“后来陶将联系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他。”
“大四那年的春天我才知道他搬到山里了,”他说着用温热的手握住信起白瘦的脚腕,把男孩的脚丫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和家里人出柜闹翻了,和唯一支持他的爷爷搬到了上次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信起没有把脚抽回来,放松地蹬在男人的怀里,他感到暖洋洋的。
“老人家居然这样开明吗?”他问。
施谷风苦笑了一下,“那个老人家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但陶将一直说,爷爷是跟他一起的。”
“那你们关系是怎样变好的?”
男人别扭地抠了抠鼻尖,“熟悉了就会发现什么温文尔雅气质彬彬,他身上也有人间烟火,他也喜欢跟人抬杠,知道这个就好相处多了。”
“而且,我一直以为是萧蔓野一直在照顾他,没想到是他一直在萧蔓野和这个世界之间充当传声筒。”
“如果说萧蔓野的语言是风,看不见摸不着更没有声音,那么陶将就是可以被风奏响的乐器,把风的心事和诉求讲给人听。”
之后施谷风便不说话了,只是倚靠在墙上,失神地望着高楼缝里的月亮。
信起察觉到一股风从身体的某个缝隙吹进去,温柔地拂动着心底的潭水,漾起的不再是绵柔的圈圈涟漪,是悄无声息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