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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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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街是一条狭窄的长街,模样称不上繁华。但凌晨两点的这里门庭若市,大大小小的夜店生意如火如荼。像是一条在夜色中苏醒的霓虹巨蟒。
信起在一溜店门口终于找到孙圣定位的那家,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幸好这家不查身份证,他一进去就差点被里头的音浪掀翻,这是在是他一个人不适应的地方。
他站在人稀疏些的角落,窥视着周围的动静,却没看见一个熟面孔。
一个服务生走来,问他需不需要酒水,他可以推荐最实惠的套餐。看着眼前这个挂着熟稔笑容的小哥,他看上去比自己都嫩,信起忽然心里一动。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他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两年多了,哥,看见那个大卡座里的人没?”那人靠过来向他指向的那个卡座里的人挥挥手,“他们是我熟客了,每次来都在我这而点单。我这儿绝对的实惠,在我这点绝对吃不了亏。”
信起笑着点点头,将他勾着脖子拉过来,“我跟你打听个人。孙圣认识吗?”
“孙圣?”他眨着眼睛,“有点儿耳熟……”
“猴哥,别人都叫他猴哥。”
“哦!猴哥啊,老熟人了,”他拍着胸脯,颇有些骄傲地说,“今天也是在我这点的。”
“喏,没走的话在靠台子那边的卡座呢。”
他说完,再转过脸时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场馆内灯光这时比较暗,信起艰难地在人群之间穿梭,昂起脖子向那个方向搜寻着孙圣和施谷风的身影。
“啊啊啊!”
不知哪里忽然爆发出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声压之强甚至压过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前面的人群紧跟着出现骚动,他踮起脚,发现发生骚动的正是刚才那个小哥指的方向。
他奋力往那个方向挤,被逆流的人潮冲击地呼吸困难。
“保全!”有人高呼道,“叫保全,这里打起来了。”
心里倏地一空。信起破开逆流,心里暗暗祈祷,可千万别是施谷风。
他不知道被谁的脚绊了一下,狠狠地摔在地上,混乱中被人踩了好几脚。不过底下比上面容易挤出去多了,他忍着不时地踩踏,终于抵达了骚乱中央。
几个男人在卡座边扭打起来,桌上一片狼藉,酒瓶被打翻,液体流得到处。
信起从地上爬起来,在看清眼前场景的那一刹那,感到呼吸一窒。
两个修长的身影在卡座上纠缠得难舍难分,施谷风把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死死摁在沙发里,上衣沾满了酒液,正单方面凌虐被他压在身下那个人。
他咬着牙一拳揍在那人的腹部,几乎能够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底下那个立即喷出一口液体,就这一下就丧失了战斗力,手软哒哒地垂在沙发上。
见施谷风红着眼睛,额头上青筋绽出攥紧的拳头马上又要落在那人脸上,信起立马吼了出来:“施谷风!”
男人立即停止了动作,一脸茫然地望向他。
两人隔着桌子对视,他僵在原地,因为他这才看清施谷风的脸,那上面沾染了很多鲜红的血,就像他在医院里看到的那样。
就在这刹那,施谷风压着的人忽然不知道在哪儿抓了一个装满了的酒瓶,不由分说死命往他身上的人脑袋上砸去。
“砰!”
卡座旁的女人尖叫起来。
“大风!”孙圣推开掐架的人,向施谷风冲了过去。
信起看见施谷风刚才还狰狞的脸上出现一瞬空白,紧接着一条暗红的线从他额前的头发底下蔓延下来。
人群的另一头有人来了,信起仿佛大梦初醒,跃过面前的桌子,紧紧抱住施谷风的腰,跟孙圣两人将他连拖带抱从后门跑出去,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银色皮卡。
——
一路上施谷风都没开口,也不能从他脸上分辨出任何表情,他就像个狼狈的巨大人偶,呆滞地任由信起二人摆布。
他们在城边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诊所,里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夫。
她看见三人这个时间,还是以如此骇人的模样来诊,在他们进门那一瞬间就警惕地拿着柜台上的电话。
可施谷风已经流了很多血,几乎把信起捂在他伤口上的衣服染透。
这时候还得靠经验丰富的孙圣,不知道他跟大夫说了些什么,她居然一反之前防贼似的态度,麻利地帮施谷风消毒缝针。
孙圣从里面正在手术的隔间出来,发现信起面无血色地坐在门口对面的蓝色塑料椅子上,一脸地无措,正看着自己沾血的颤抖着的双手。
他走过去,在信起旁边坐下,连带着一整排椅子往下一沉,可小孩没察觉到似的,依旧神情恍惚地看着不知道哪个地方。
视线中突然出现一支皱巴巴的香烟,信起接过,塞进嘴里。
“啧,”孙圣把烟从他嘴里抽出来,换了个头又塞进去,“大风教你这样抽的?”
“没。”
孙圣靠在椅背上,帮他把烟点燃后给自己也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看着雪白的隔间门,“你怎么来了?”
旁边的人许久都没有动静,他往身旁一瞥。
信起夹着烟的手指仍然有些颤抖,一小截烟灰从指间的缝隙里掉落,随之落下的还有两滴晶莹的泪珠。他忽然皱起眉,报复似的狠狠吸了口,紧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孙圣在他背后拍了拍。
“为什么骗我?”信起红着眼质问。
他像滩烂泥一样坐着,“不就是怕你这样。”
“没事的,”他安慰道,“这点伤死不了。”
信起不理他,埋着头抽烟。
隔间门开了,他刷地站起来,把大夫吓了一跳。大夫给施谷风清理缝合好了伤口,开了几瓶消炎的点滴,让他们不着急的话最好这会儿打完。
孙圣拿着车钥匙出去买夜宵了,隔间里就只剩下脑袋上包着厚厚一圈纱布的施谷风和信起两个人。
“是不是对我挺失望地?”施谷风不再像之前在车里那会儿,现在已经像个活人了,只是唇色依然泛白。
信起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那就好,”他勉强地笑着,“我以为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你就会厌恶我了。”
“对不起。”
他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为什么?”
信起有些鼻塞,他坐上病床的床沿,认真地说:“我好想从来都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思考你的难处。”
“对你之前遭受过的苦难义愤填膺,是个人都会那样做。但那只是同理心,并不是换位思考。”
“我代入自己想了想,”他抓起施谷风冰凉的手,捂在手心里搓了搓,“我也做不到就这样一走了之,更何况你追求的并不是那样的生活。”
“我太自私了,把你当成我的所有物,我竟然想剥夺你做选择的权利。”
他自嘲地笑了,“光是带入当时的你想想,我就恨不得把说那话的我揪出来揍一顿。”
施谷风另一只手包在他的手外面,“谢谢你。”
“话还没说完,”他抽出自己的手,“我找你找了一整天,你他妈跟别人在外面打架?”
施谷风憔悴地咳嗽起来,他倒了杯开水塞他手里。
“别想糊弄过去。”
“我都这样了,以后再说吧。”
“想得美,”信起刷地一下将手撑在他耳边,来了个床咚,“一码归一码,你最好老实交代。”
施谷风忍着痛无奈地摇摇头,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自从知道信楚楚手上的伤口之后,一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巧的是孙圣也在盐街,他跟信起分开之后惦记着这件事就找去了。
孙圣常年混迹在这一代,没花多少工夫就打听到了新楚楚当天和几个年轻人一起进去过一个会所。之后两人忙活了一晚上都没什么其他收获,他就让孙圣回家陪女儿。
至于为什么查信楚楚,他没告诉孙圣缘由。
第二天他想先去向信楚楚道歉,走到门口却不小心听到柴彤管套她的话,从而推断出这些跟一个叫金辞的浪荡小屁孩脱不开干系。于是又向孙圣打听,结果他也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但毕竟孙圣道宽多了,向几个经常一块儿喝酒的年轻人一打听,不多时便有了眉目:据说金辞颇为喜欢在盐街几个大酒吧玩乐。
毕竟孙圣对他和信起之间的这些个弯弯绕绕不甚清楚,四处打听的时候也顺道打听到他头上了。
他整天没开机,就为了躲着信起。可他是真没料到孙圣会跑去问他。
说到这他轻轻笑了,“也许这就叫缘分吧。”
信起白他一眼。
在那之后他和孙圣两人分别在那几家酒吧蹲人,终于,孙圣在“回响”逮到了金辞。收到风声,施谷风赶到,原本只打算尽可能和气地弄明白信楚楚的事情。
但金辞在他周旋半天,终于提起信楚楚时,恶劣地笑了起来并给他看了几张消息截图——孙圣撤回的那张照片是信楚楚的。
再然后就发生了信起赶来看到的场景。
“别着急,”他看信起的眉间已经形成几道丘壑,连忙安慰说,“孙圣已经把照片撤回了,刚才我也把那臭小子的手机扔酒里泡坏了。”
说完小孩儿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你先等会儿。”信起冷着脸拿出手机,不知道捣鼓了什么。
“嗯?”
“我查查《刑法》,看看你今晚干的破事儿要蹲几年。”
施谷风笑起来,牵扯到头皮,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不能盼我点好?”
“嗯——”信起皮笑肉不笑,“少说得好几年呢,啧,等你出来我大学都毕业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会有那回事,姓金那小子不会告我。”
“你怎么就能那么肯定?”信起狐疑道。
“秘密,”施谷风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不告诉你。”
孙圣很快回来了,手里提溜着一大口袋夜宵。给信起他们的放在床头小桌子上,他拎着一小袋冷面去外面了。
很快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大夫开了好几大瓶消炎点滴,信起摸着冰凉的输液管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再醒来施谷风手背上的针已经被拔掉了,地平线隐隐出现一线金芒。
信起被孙圣放在医院门口,施谷风爬到副驾上跟他挥挥手,他打算先跟孙圣回家洗洗把衣服换了,浑身是血看起来挺瘆人的。
目送银白色皮卡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信起才走进医院大楼。穿过门诊大楼后面的长廊,就是住院部的一楼。此时天色尚早,住院部的家属却早已经开始忙碌。
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病房门,却立即对上一双猩红的双眼。
信楚楚无声地流着泪,“你去哪儿了?”
“刚吃过早饭回来。”他照常在床边坐下。
“我是问昨晚。”
“在酒店——”
“骗人!”她的声音登时变得嘶哑,死命地抓住信起的胳膊。
“风哥呢?”
他掐了一下夹在腿缝里的手,“估计回家去了吧。”
“你们昨晚都在酒吧,我求求你们能不能不要把我当猴耍!”
她情绪异常激动,扑过来紧紧揪住信起的衣襟,脱力地把头颅抵在他的胸膛,声音微弱得像是一缕微风拂过。
她说:“能不能别把我蒙在鼓里了。”
信起轻柔地扯下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
在聆听昨晚这件事的始末时,信楚楚都显得尤为冷静,和刚才那个歇斯底里地女人大相径庭。
“那他现在在哪?”
“一个附近的朋友家。”
“伤得重吗?”
信起把头埋得更低了,他要怎么告诉她昨晚他一度以为要永远失去这个不靠谱的男人了。
“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那个人应该不会再来纠缠你了。”他说。
她摇摇头,“都怪我太笨了,连人的善恶都分不清,还牵连了你们。”
信阳在这时推门而入,把手里的煎饺递给信起,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吹起手里滚烫的粥。信起正夹起一个煎饺,就听见他说信楚楚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让他不用继续跟他们老两口继续在这里守着了。
他想了想,现在自己在这不仅帮不了忙,还会浪费房钱,表示自己会提前回家。
下午去酒店跟准备拍vlog的柴彤管和她男朋友打了声招呼,退过房间后,他扫了辆单车循着记忆往孙圣家骑。
最终还是弥弥来接的他,因为他刚骑出酒店那条街不远就彻底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最要命的是他压根不记得孙圣家住的那个老小区叫什么名字——当然有没有名字还是一说。
小姑娘骑着一辆紫色的单车,见了停在路边树荫底下的信起,一个酷炫的漂移,稳稳当当停在他旁边。
她看着他撇了撇嘴,不耐烦似的,“跟着我。”
信起愣了几秒,弥弥已经骑出去好几米了,他急忙蹬车追了上去。
小女孩今天扎了两个辫子,乌黑的发辫随着车身晃荡。
“你是大风哥哥的第一无二的人吗?”一道嫩生生的嗓音从前面传来。
“什么意思?”
弥弥愤愤道:“他给你酸奶了。”
信起记起来他俩闹别扭那天,施谷风送给他一大盒草莓味的酸奶。
他勾起嘴角,语调上扬,“是啊。”
弥弥没说什么,只是那愈扬愈高的辫子显示出她其实心里挺不甘心。
那辆紫色的车很快带着信起进到他熟悉的楼下,弥弥颇为潇洒地溜下车,把车推到楼道锁住。
“那你一定要好好对他。”她只留给信起一个瘦弱单薄的背影。
追上比他高几阶楼梯的小女孩,哥俩好似的搭上她的肩膀,他咧开嘴笑起来,“我答应你。”
“嘁。”弥弥从他手底下钻出去,飞快爬到上面一层,在扶手缝隙间冲信起做了个鬼脸。
跟孙圣道过谢后,施谷风站在门口虚抚着弥弥柔软的发顶跟她说再见,没想到一向内敛的弥弥竟然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对你不好一定记得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他听见她这样说。
他好笑的答应了,胸腔里某个地方一片柔软。
施谷风坐上驾驶座,正系着安全带,信起稳当地在副驾座位上落座。
“看我干吗?我对你吸引力就那么大?”信起调笑地说。
“没,你不怕了?”
“小爷为爱克服一切困难。”
施谷风捂着脑袋痛苦地笑了,“别贫了,我被你逗出问题一回儿你来开车?”
“行啊。”
信起说着就要下车跟他换座位,被施谷风一把拉住。
“行了,上来,回家了。”
施谷风因为纱布有一点妨碍视线开得比较慢,信起连上蓝牙,放了一首《someday》。
算得上是两人的定情曲了,他忍不住想。
明明仍旧面临着一大包子糟心的事,两人的面上都洋溢着轻快。信起毫不掩饰地侧过脸端详着驾驶座上专注的施谷风,男人模样依旧俊逸,他看着看着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紧接着就被安全带勒回座位。
施谷风轻笑一声,没说话,嘴角高高扬起。
前面就是山脚下那个施谷风带他来过的村落,他降下车窗,将手伸出去,感受着风从指间溜走。
大地已经褪去春衣,鲜有人类踩踏的田埂一改之前皲裂的苍老模样,被地衣装点得生机勃勃;油菜鹅黄色的花朵孕育出了饱满的果荚;碧绿的麦苗也结出丰满的麦穗,风一吹便腾起一阵阵金黄的麦浪,淅淅索索的,是麦子对春天的道别、对夏天软哝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