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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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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楼下终于传来了车声,信起从床上弹起来,没来得及穿鞋,光脚跑到窗边。他伸长了脖子朝开着紫色蔷薇的院墙里望,看见施谷风把车停进车库,从驾驶座上下来。
男人的脸看上去就像熬了许久的夜一样难看,幽深的眸子底下挂着两抹乌紫。
“喂。”
施谷风机敏地抬起头,和信起视线交触的瞬间疲惫地笑了。
“干嘛?”他插起腰扬着脸问。
“没啥,”信起也笑,“就想喊你两声儿。”
施谷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上午去前山了。”
忽然又不继续了,信起知道他卖着关子等他接话,一反常态地顺着男人的话问:“然后呢?”
他笑得更开,手从背后拿出来一个塑料袋举在脸前。
袋子里红彤彤的一团,老远倒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信起撑着窗框探出小半个身子,“啥啊?”
施谷风把袋子耳朵重新系了一遍,“接着”,说完就大力一抡。
那抹红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稳稳落在信起怀里,他还没打开袋子,就兴奋地叫了出来:
“樱桃!”
一颗颗小巧的樱桃透着红润诱人的光泽,被挂着露珠的叶子拥着,挤挤攘攘地衔在青绿的枝丫上。
“哪儿来的?”
男人抬手挡着照过来的阳光,“老乡给的。现在时候还太早了,樱桃可能会有点酸,但也经不起久放。”
信起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
“酸我也要吃。”他语气坚定隆重地回道。
施谷风闻言放下遮阳的手,山风从房前屋后溜过来,托起他的衣角。
“小心牙疼。”
说完他挥挥手进屋子里去了。
信起把边上的窗帘全部拉开,任由阳光肆无忌惮地铺洒进来,把整个屋子照的得透亮。
他枝丫上掰下来一小串樱桃,没洗也没擦,直接放进了嘴里,登时眼睛止不住地一闭。
樱桃确实酸。
但他非但没停手,反而把剩下的樱桃一个不剩全部摘进一个小盆儿里,就着明媚绮丽的最后一抹春光一把一把往嘴里塞。
他就是有点不服气:酸也是一种风味,这世界上不存在全然甜味的水果。
*****
天刚蒙蒙亮,山底下村子里鸡鸣此起彼伏,叫人不得安生,但就这样,沉睡的大山被唤醒。
信起戴上一顶白色的棒球帽,提着自己沉甸甸的行李箱轻手轻脚下到楼下,在楼梯拐角看见他大伯一家三口正等在楼梯尽头。
昨天晚饭的时候他告知了今天会回到津洲上学的事,信楚楚乐呵地叫他好好上学,千万别像她一样明明是念书闯荡世界的年纪却窝在这大山里;刘姨在昨晚十点前后叩开他的房门,交给他一个信封,信起掂量着重量,没要。
“你们起这么早干嘛?”
“你以为我们不上班的啊?”信阳结果他手里的箱子,往大门口走。
信起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跟刘姨母女俩笑了笑。
一辆出租停在店门口,是信阳叫的车。
“大伯送送你。”信阳说着坐进车里,降下车窗等着他。
信起跟刘姨和信楚楚道别,坐上车的副驾。
\"高考过后欢迎你随时来玩儿!\"
信楚楚和刘姨的身影在后视镜中不断缩小着,最后变成两个小点,车驶过山道拐角就彻底看不见了。
两侧苍翠的树木飞快倒退着离他远去,此时信起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说不明白这感觉叫什么,只知道喉咙有些发紧,力气被一点点抽离。
“小起。”他大伯在后座叫他。
他侧过脸等着信阳接下来的话。
司机也看向内后视镜。
可以听见信阳吸了一口气的轻微摩擦声,但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能说出什么。
车外自然秀丽的景色很快被林立的高楼和嘈杂的人声覆盖,不多时,他们到了宁安火车站。
信阳一路上也没说话,只是帮信起把箱子提上阶梯,放在门闸入口。
“一路顺风,金榜题名。”他有些拘泥地道。
信起失笑,他回去还得接着上高二呢,但还是从大伯手里接过箱子,“借您吉言。”
从站内看着信阳的背景消失在出租车门后,他收起脸上的笑,拉着行李箱从出口出站。
这时候天边已经被染红,他蹲在阶梯上。拨了个号码,很快一辆大切出现在视野中。他走过去,在降下的车窗中看见陶将惺忪的脸。
“他人呢?”陶将手肘撑在车窗上问他。
信起摇头,眼睛并不看他。
“你叫他了吗?”
“没。”
那人轻蔑地笑了,“瞧你那怂样。”
他确实没有陶将那样和自己的学生在巷子里激吻后辞职的胆量和魄力,信起不得不承认。
陶将看了眼表催他快点。
信起用脚尖碾碎了一片树叶,天边的红瞬息间变成冉冉升起的金芒,他终于给施谷风拨去了电话,忙音没响几声电话就被接起来。
“喂?”男人慵懒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从听筒传出,搔弄着信起的耳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说:“我现在正在宁安火车站等你,你最好现在立马动身过来,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
那头陷入静默。
接着有气流喷洒造成的刺耳声音,施谷风应该正在起床。
信起挂断了电话,见陶将用调侃的眼神盯着他,却并不恼,只紧紧握住手机站在原地等待施谷风的到来。
敢这样做他压根儿没想过给施谷风留后路。
柔和的晨辉被鳞次栉比的楼房切割成一缕一缕的,洒落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信起恍惚地看着车愈来愈多的路,忽然心里没了底。
等待的时光是煎熬的,等待一个重要答复的时光更是如此。
到了早高峰,路上开始塞车。信起把手机按开、紧接着又锁上,脚酸了,站在原地甩了甩却没打算坐下。
陶将拎着早餐回到车里,递过来一袋包子,他没要。
“你之前没跟他商量吗?”
“嗯。”信起闷闷地回答道。
陶将点燃一支香烟,递到他面前,这次他接了,想也没想就叼进嘴里。
烟雾中依稀看见施谷风那辆银白色皮卡出现在车流的最末端,他掐掉烟往路边走过去。那辆皮卡从路上开上附近的车位,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
施谷风刚下车就被一个飞快地身影撞得后退两步,等稳住了身形,他抓住信起的肩膀把他从怀里扯出来。
“你想干嘛?”他的语气显得十分强硬。
信起怔愣了一瞬,紧接着迸发出了灿烂的笑,“带你私奔啊。”
施谷风此时的样子十分的颓废,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依旧挂着两抹紫色,神情很是疲惫。他忍耐似的抹了一把眼睛,“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说着就要来拉信起的胳膊。
信起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说:“我今天就要回津洲了,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凄凉的笑挂在施谷风脸上,他不住地摇着头,直到看见不远处站在车边的陶将。
“你认真的?”他错愕地说。
“认真的。”
施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脸对走近的陶将抱怨:“你怎么也不跟我通通气?”
“我也才知道他要带你私奔。”陶将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信起屈膝重重顶在男人的腿上,牙关紧咬,“走吧。”
“不行。”
太阳完全升起了,信起的衣服贴上了后背。
他不由分说拉住施谷风的手,将他往陶将的车里拖。男人任他拉着手,跟他向另一边的停车位走去。
陶将露出莫测的表情靠在施谷风车门上抽烟,旁观着一切。
信起把施谷风摁在后座上,帮他把安全带系上后自己坐在旁边之后他朝陶将喊:“陶哥,走了。”
施谷风没开口,想人偶一样任他摆布。
陶将掐掉烟,走过来扶着车顶对后座的信起说:“抱歉,今天这个忙我恐怕没法帮了。”
语气毫无歉意。
施谷风解开安全带从另一侧车门下来,“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三人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信起恍惚间也解开安全带下车,他跟施谷风隔着车子站立,“这是你的答案吗?”
施谷风低下头,额前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表情。
“嗯。”
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可以听见母亲对小孩的敦促、出租车司机招徕客人的吆喝;人们手里拖着行李箱背上背着背包经过,留下一阵阵嬉笑。
信起抬头不知像哪儿望了望,“知道了。”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平静的,但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忍耐着,企图给自己留个体面的回忆。
“对不起,我——”
“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我走了。”信起打断施谷风的话,强扯出笑脸。
施谷风身形晃了晃,能听见他纷乱的呼吸声,最终他捏了捏拳头仍站在原地。
信起看着男人被头发遮掩的脸,企图从缝隙里找出些什么,他拉着行李箱登上阶梯,向身后挥了挥手。
没回头,他进到站内。
见信起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陶将踮脚勾住施谷风的肩,“何必呢。”
施谷风这才抬起头,空洞地向信起消失在视野的地方望去。
“首先我得保护好他。”
“嘁,”陶将嗤笑一声,坐进车里,“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施谷风在阶梯下立了一会儿,之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开车离开了。
他得先去一趟医院。
——
玻璃窗外的光线暗下来了,旁边椅子上的小胖子从背包里拿出一袋泡椒凤爪啃得正香,听见信起肚子“咕噜”地叫起来,怯生生地送过来一个红豆馅的面包。
“谢谢。”
信起接过来拆开,面无表情地吃起来,忽然胃里针扎似的刺痛起来。
从一早起床他就没吃过东西,早饭午饭全给省了。他狼吞虎咽地往嗓子眼里塞,不出所料地噎着了,苍白的脸瞬间憋得绯红。
可给小胖子吓得不轻,急慌慌掏出一瓶水拧开递他手上。
猛灌了好几大口才缓过劲来,他这才终于又回到这个世界上。
看着手里的面包和水,两滴眼泪从信起下巴滑落。
小胖子见状愣住了,连手里的凤爪顿时都没了吸引力。他轻手轻脚拉了拉妈妈的一角,捂着嘴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
妈妈温柔而赞许地点点头之后他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把所有的零食倒出来,一脸痛心地分拣起来。之后把其中大部分的零食装进一个袋子里扎好了口子,放在信起腿上。
“你别哭了,我把零食都给你,吃了就不饿了。”
信起张大湿润的眼睛,哭笑不得地盯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谢谢。”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烈风刮过的破窗户。
小胖子腼腆地笑了,指着信起怀里那个袋子如数家珍道:“里面有我最喜欢的葡萄味吸吸果冻,还有芒果味的酸奶、巧克力、薯片,哦对了对了还有樱桃果脯。”
“樱桃干儿?”
“可好吃了,”小胖子“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甜甜的,一点都不酸。”
“一点都不酸……”信起重复着他的话喃喃自语。
小胖子好奇地看着他。
“樱桃干儿能放多久?”
小胖子被他这忽然激动起来的样子吓一跳,夸张地给自己顺气,没什么底气地说:“保质期应该很久吧。”
信起抓着他不放,两眼发光,“很久是多久?”
“能有一到两年吧。”小胖子的妈妈说道。
“一到两年,”信起若头所思,“比一到两天可长多了。”
广播响起下一班列车即将进站的通知,信起刷地站起来,郑重地向那对母子道了谢,如获新生地向闸机跑去。
他一个人回到了津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