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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隔了几天,冯青青发一条信息,问:“庆庆你的头发染了没。”
      “不染了。”我回答。
      “吓!~~你真是怪呃。”
      因为手机调了无声,我隔很久才看到她后面的信息。“……我们去流浪一次吧,好闷啊。”之类。
      其时下雨,窗外雨声潺潺。洗得外头升到窗口的玉兰树碧绿的叶子仿佛能滴出颜色来。我目不转睛的盯着讲台。‘永’字八法,才讲开始最上头的‘侧’。
      老师使一只大号毛笔,沾了水,在黑板上点下去。一边说着运笔要点。他左手将拐撑在腋下,腾出右手来执笔。露出小半个侧脸给大家。
      今天他还是着衬衫,宽大的,纯青色,更显得他的面色一种苍白。他该是唐人口中“青衫薄薄漏春风……酒旗深处勒花骢”的人。虽然是这种小教室,寥寥的十多个学生,但他那种隐隐的与环境不相称的洒脱相,掩盖不住。
      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五七岁,那个时候,母亲还是很快乐的,她曾兴致很高的教过我书法。而我只学会了握笔。因为太不上道,她放弃了——她不是一个坚持的人,凡事略做努力,达不到要求,便不做了。对婚姻亦如是。
      田字格子的练习簿上被我歪歪斜斜的点满了点。
      老师缓缓走下台来视察,行至我处。见到满纸黑点,忍不住接过我手中的笔,微微俯下身来示范:“慢一点,笔锋向后向右……”他的手指修长,娴熟的扣在黑色的笔杆上,好看得浑然天成。那一点,便在一堆的黑点之中鹤立鸡群起来。
      我接过笔,默诵口诀,一样画了一点。
      “……用力慢一点,慢慢下压,再慢慢内收转回。对。很不错。”他的耐心无以复加。
      啊。你可知,有多么久。许庆没有被表扬过了。
      我低下头。老师走开了。拐杖点在地板上,从容的笃笃之声,夹在雨声里。

      老师很认真。一节课讲足两小时,纠正指导每一个人的笔法。直至下课了,才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并没有磨蹭很久,教室里的人短时间内作鸟兽散。
      老师慢慢的收拾教具。我跑过去,“老师。我来洗笔。”
      “啊。谢谢你。”他微笑。他的笑容像冬天的太阳,淡淡的,和煦的。看着也无端端给人一种暖意。
      我撒开腿,跑出去洗笔。老师的笔实则不需要特别清洗,因他沾的是水。盛水的倒真是一方砚台,底端用小篆刻着数字,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出来,是‘丹青任写’四字。老师姓周,周丹青。他连名字都是这样风雅的。
      雨还在下,不疾不徐。我被笼罩在一种轻轻的瑟瑟之声里。下这样大的雨,不知道晴天里的那些蝉,都去了哪里。它们那些薄至透明的翅膀,要如何收藏。才不至被淋湿。
      我将笔在讲台的架子上挂好。砚台搁在一侧。
      老师看到我,点点头。转而低头看一叠作业。那是高一级的班,已经告别单一的比划,开始歪歪扭扭写成个的字。
      “老师。”我站了半晌,不得不开口引起注意。
      他抬起头。“喔。雨还没有停。等一下再走好了。”
      “不是。”我努力克制,不使自己抓耳挠腮。当初无论是教导主任还是校长,抑或他们联合起来找我谈话,我可比现在冷静得多。我在老师略带询问的目光中,期期艾艾的说:“您的……手机……”
      “是的。”他给我一个明白的表情,将手伸向口袋,“你要打电话是吧。”
      “呃……”我眼睁睁看他将手机掏出来,递给我——他根本不曾记得我。我有点失望。
      是诺基亚的新款智能机,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是想说,那天撞了您,不知道手机摔坏没有。”
      他楞了一两秒钟,而后恍然大悟似的“啊”一声,眼睛弯起来,笑着道:“你是那个小姑娘。今天变了个样子嘛。”
      我下意识的伸手摸摸耳朵,那天每只耳朵上戴四只耳环。三姐曾虎着脸,痛心疾首的念:“小人家家的,一点不知轻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倒腾,要破福相的要破福相的。”我自认不是什么有福的孩子,于是故意戴得更起劲,将她念叨当耳旁风。
      大约是我的样子实在好笑,他笑得更欢了。摇着头,“手机没事。难为你惦记。”
      我看一眼他垂在地面的裤管,心中掠过一丝难过。“那天,我真不小心。”
      “没有事。”他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虽然有一些不便,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残疾人。”
      老师的声音那样平静,连一点点故作坚强都没有。他的内心世界一定广阔豁达如同大大的草原,是以才有这样淡定的态度。我无端端感动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说道:“原本我想将这个赔给……你的。”在您和你之间,我略微挣扎了一下。
      他又笑了,感兴趣的拿起我的手机,“想不到咱们用同一款手机。颜色不同。”他将滑盖推了推。还给我。
      我选了一款白色。“我觉得老师应该用白色的。”我说。
      雨珠做成一幅一幅的帘子,挂在窗外的城市里。周遭的世界是一片清脆的滴答声,这样单调耐听的音乐。隔开了外头的一切,仿佛一个不开放的小空间,只剩下两个人。
      “白色不耐脏。”老师一本正经的说:“再说我老摔它。”
      “但是老师穿白衣服很好看。”我说道。
      周身清洁气。
      “真的?”老师又笑起来,“真的吗?我倒不知道。你这小姑娘。下课了早点回去,爸爸妈妈会担心。”
      “我爸妈才不会担心我。”我的心情突然黯淡,不由自主的说道。
      “怎么那么说。”老师微带不解,那语气是关心的。
      我别过头,看着讲台上摩挲那方砚台的自己的手指。刻字人当然使足内力,几个字比划匀落平正,十分妥贴。
      “他们一早离异。我跟爸爸住。但是他又结婚了,所以没有人关心我。”许久许久以来,我头一次平静完整,而不是语带讥讽或吊儿郎当的道出这个事实。那对我来说,仿佛是一个千斤重的包袱,压在舌尖,我无论如何不能轻松的将之吐出来。
      “啊。”老师轻轻叹息一声。“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语。仍旧有一下没一下摩挲那方砚台。
      他斟酌着,然后用一种更温和的声音,慢慢的道:“不过我想,他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但他们对你的爱是不会变的。大人们,有时候会因为意见不合,所以不得不分开住。那并不是其中某一个人的错。”
      他到底不理解,事情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但这一次我没有反射性的竖起刺来,反倒笑着说,“我要回家了。老师怎么回家。”
      “好。我住得很近。现在去图书馆泡一阵,等雨停了才走。”他也不再继续,只说:“星期三见。”
      每周三堂课。一三五。而今天才是星期一。我一步一挨的走下楼。又特意拐个弯,绕到展览厅入口去看那些照片。蘑菇了一会,出来的时候,雨势已经渐渐小了。
      我光着头脸,施施然顺着街道走下去。
      车子挟裹着雨雾风驰电掣般,一辆接一辆,匆匆的往前驶去。成人的世界总是那么忙碌,每个人都不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道旁种着茂盛的七里香树,雨水被遮挡得七七八八,我将手插在口袋,一步三摇的在车队组成的长河边逆流而上。想到回家时三姐那尖细的嗓音气急败坏的嚷:“这孩子,连冷热都不晓得,太阳太阳天,大雨大雨天,书包不是有伞么。要感冒的啦。”然后亦步亦趋的将我赶到房间换衣服。
      明敏温和如同周老师。或许他会得明白,这样的许庆,到底是因为本性叛逆,还是这个年龄的少年喜欢摆出这种万事无所谓的姿势,以引人注目为乐,抑或不过因此淋湿衣裳,能博得大人的一点点关注。纵然那个人只是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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