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央》脉脉如薇

4、4

　　上课时间定在午后两点。于是我爱上在最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穿越闹市去上课，从家里出门与抵达文化广场的两头，均有一段笔直的长着高大绿树的大路，中间是市区挤挤挨挨人车成灾的繁华路段。我总是在畅通无阻的时候将车子踩得飞快，迎面的热风将我的大号T恤吹得胀鼓鼓，帆一样饱满的往后飘去。背包里的文具碰撞，发出低低的哐当之声，淹没在永恒的蝉声里。临到文化宫时有一小段的下坡，阳光碎金子似的从翠绿的树叶与树叶间漏下来，撒在地上，有一种昏昏的恍惚的美丽。虚虚握着车把，车子便似不用着地似的，穿过那一路光影滑下去，风扑面而来，拂乱我本就不整齐的碎发。那一种轻快，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枯燥的笔划练习当中，我试着将一些句子偷偷涂在练习簿上。自己看着，十分不明白为何会那么丑。歪歪扭扭，笔划大的大小的小，不肯好好搭架，好一似明明苦大仇深却硬被凑到一个屋檐下的一堆人。只得趁人不备，飞快毁尸灭迹。
　　我是在讲到永字的‘策’那堂课的时候发现欧本源的。
　　老师宣布下课。我例牌狗腿的前往帮忙洗笔。待回到课室。发现桌椅已经摆好归位。一个满头红发的家伙正站在我的桌子旁垂首看着什么。
　　我下意识的冲过去，劈手夺下他手中被搓揉得腌菜干似的纸张，一面放低声音但十足凶狠的“喂”一声。那家伙抬起头，一个照面。我差些没有惊诧之下，背过气去。
　　这难道是我们班那五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俗称小花泽类的家伙欧本源？这也太诡异了，叫我怎么将眼下这红发白脸的人物同那一本正经简直肉割不正不食书包不背正不上课的班长联系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顾不得老师在侧，露出凶悍本性。
　　“你能来。我不能来么。”那家伙翻个白眼，居然一脸‘关你什么事’的神情。
　　靠。什么世道。一出校门，大家都来个超级变变变。问题学生许庆改行做乖乖女，好孩子欧本源变身街头少年。
　　我惊诧了十秒钟。心里莫名其妙愤怒起来。仿佛自己的秘密基地被外人闯入，好心情急转直下。一腔怨愤无处发泄。但是，这本来就是学习班，誰交了钱，都可以来。像这种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父母一定舍不得浪费一个长暑假什么也不与他学。而老师是大家的老师。
　　我瞪他一眼，只得转身，将手中的东西放回讲台的老地方。平日里总要借故和老师闲聊一会。但是今天，一向做惯同学眼中劣等生的许庆，没有足够心理调节能力，若无其事的做老师喜欢的乖宝宝。只得说：“老师再见。”
　　而后快快收拾东西，转身走人。
　　在学校，出于好学生与坏学生永恒矛盾的定列。我和冯青青之流，便下意识的离一干名列前茅的好学生远远的，为了自卫，又时不时嘲弄他们。他们努力做老师的宠儿，我们便积极做老师的弃儿。背道而驰。
　　我提着书包，怀着一腔的无名怒火，噔噔噔跑下楼去。
　　欧本源从后头追上来，一边说：“喂。你跑那么快干嘛。等一下啦。”这鸟人，以为我是他在学校那帮白痴粉丝么。
　　我直奔车棚，慌急火燎，踩了车子便走。奈何对方是男生，这家伙又额外身高腿长。不一刻，便被他追上。我上坡，他也跟着上坡。我过马路，他也跟着过马路。
　　太讨厌了。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男生原来有如此讨厌。忍无可忍之余，只得停下来，竖着眉毛，冲他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家伙又一次翻翻那双花泽电眼，满脸无辜的道：“我家也往这条路走啊。”
　　呜呼。我感觉自己头顶一阵青烟冒起。
　　真是气昏头了，忘记这鸟人就住我们对面小区。简直是。
　　路走到一半，因秘密基地被侵入而阵脚大乱的许庆收拾心情，重新做回小飞女。是以当欧本源问：“你怎么不回去参加联欢晚会。”
　　我们是毕业班，大考完毕，班级之间又是联欢又是晚会，据说玩得不亦乐乎。
　　我嚼着口香糖，耸耸肩，说道：“我不愿去。”
　　与他同学三年，我觉得我们之间交谈的时间总和。也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但或许这家伙终于决定尝试卸下好孩子的包袱，故此积极找话与资深差生许庆套近乎。
　　于是每三五句。我会答一句。
　　直至他问：“我很好奇呃。这样子参加什么书法班，不像你的风格。为什么？”
　　我闭紧嘴巴。车头一拐，狠狠蹬几脚，跟在别人车子后头，冲进自家小区大门。那家伙咕隆了句什么，随即高喊：“星期三我等你哦。一起啦。”
　　靠。不知道他那帮花痴粉丝要怎么想。

　　如此一两星期过去。我默默忍耐着欧本源的出现。与老师可以的接触的时间，变成只有上课的两小时。我十分渴望在没有认识的人的时候，能静静的同老师交谈上一两句。哪怕只是毫无营养的‘今天气温36度’这样的话也好。我喜欢自己在老师跟前能沉下来的感觉。
　　是以我多次祈祷上苍，有一天那个碍眼的家伙能够凭空消失。
　　但佛祖十分英明，因我平时不烧香，故此关键时刻。他老人对我毫不理睬。欧本源一次也没有缺过课，除了那头鬃毛似的红发，这个好学生还是好学生。他没有转型成功。
　　只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家伙话这么多。简直是个话痨，不管对方多么爱理不理，他都能自顾自滔滔不绝的讲下去。
　　有一次下午回家，还在小区门口碰到我爸爸。
　　欧本源有一搭没一搭的贫着美剧‘越狱’中那些高科技电子产品。我的思潮满世界乱串，根本不知道他说到哪里。
　　“……不是说你最喜欢迈克的蓝眼睛么。知道吗，有种隐形眼镜……”
　　这时候，旁边一辆放缓速度的黑色大奔忽然鸣了一下笛。车子的后窗摇下来，露出我父亲的脸。
　　我将自行车煞住，单腿支在地上。
　　还未来得及出声，身侧的家伙已经热情的叫起来：“叔叔，阿姨。”他们这样的孩子，讨好长辈，跟本能似的。
　　陶薇居然也在。含着笑点头。我面无表情，低声说：“爸爸。”
　　父亲探出头，倒是笑容可掬，“你好。上我家玩一会吧。”
　　欧本源看了看我。倒还识相，说道：“谢谢。今天不了。下次吧。叔叔阿姨再见，许庆拜拜。”他松开刹车，在前头转个弯。飞速而去。
　　我不理他。
　　父亲看了看我。倒打开车门走下来。汽车再度发动，驶回家去。
　　今天也许是他们出去打过球。故此一身休闲装扮。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他这样肩并肩的走路了。然则感觉并不好，我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听歌，上学放学，以及搞破坏挨骂。有时候要动用到他出面，我猜他心里也是尴尬的。但是我妈妈不在身边。誰让他不能让我妈妈在身边。
　　我推着车子，他在车子对面跟着我慢慢走着。说道：“如果你觉得热，可以让人送你。打车也可以。”等一等，又补充：“太阳太大会中暑的。”
　　这点热算什么。我不无嘲弄的想，以为都是霍佳佳那样的娇小姐么，说晕就晕。
　　于是我简短的回答：“不会。”
　　“你的生日就快到了。有没有什么愿望。”难得他记得。
　　让妈妈回来，我做回乖小孩。我想。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的生日愿望都是一个。但到十四岁，我明白过来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因为陶薇住了进来。取代母亲的位置。
　　“我还没有想好。”我说。
　　“要不要请你的同学来家里庆祝一下。”他提议。
　　我很少请同学来家里玩。想想，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多么可怜。让人发现野蛮的许庆原来那么可怜，毋宁死。
　　“想要什么礼物。也可以告诉爸爸。”他扮演慈父。慷慨的说道。
　　我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一副假肢，可不可以。”
　　父亲诧异的看我一眼，问道：“要这干什么。”
　　我不解释，还问：“可不可以。”
　　“这个。”他满腹狐疑，猜不透我这稀奇古怪的念头从何而来。“倒不是不可以。如果捐给别人用。具体来说，恐怕是要定制的。大约不能像买鞋子那样买过去就穿吧。”
　　他沉吟一下，接着说道：“问问你阿姨。她们医院的相关科室应该知道。”
　　我闭上嘴，沉下脸来，不愿再出声。我最恨他理直气壮的说‘你阿姨’‘你阿姨’的。我从不当陶薇是与我有关系的人，凭什么我要叫她阿姨。
　　他见我不语，又斟酌着说道：“庆庆。那天三姐对我说‘妹仔最近怪怪的，时常一个人关在房里。也不爱说话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因手心出汗，自行车的车把滑溜溜的。我踢开一只易拉罐，在一串叮叮咚咚的声音里，闷闷的说：“没有。”
　　“你有交朋友的权利。”他用这句做为铺垫，接着说：“像你刚才一起的同学，爸爸不会反对你邀请他们上家里玩。”
　　他说的隐晦。但我还是听出来了，说直白一点，他不反对我这个年纪结交男朋友。
　　他误会我与欧本源。
　　什么呀！
　　我顿时气愤。差一点嚷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跟他们玩。不过碰巧一起在那上书法班而已。”
　　父亲若无其事的说：“还以为你突然去上书法班，是你们约好的呢。”